回到苏北

半个月前爷爷突发脑梗，幸好救治及时，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可以出院了，正好我的年假一直没怎么用，所以在我爸打算回老家接爷爷出院时我说那带我一块回去吧。

在网上看到有人问大家和父母二人哪一边的亲戚走得近，我一看到这个问题心中就有了答案。从出生起我就在无锡长大，我妈的近亲们基本都散落在无锡的各个地方，而二十多年里我在苏北老家的日子加起来或许都超不过三个月，所以毫不意外，我与爷爷奶奶的关系非常疏远。

疏远的亲情这五个字，沉重且伤感。因为长期不生活在一起，当我需要和爷爷奶奶单独共处时，所能聊的话题更像是处在“彼此认识的渐进阶段”，偶尔也会出现略略尴尬的沉默——我对他们了解得不多，他们对我亦如此。自建的老宅在十多年前因工厂用地需要被推倒，他们也加入了“失去土地的农民”大军，即便住在体面的安置房里也闲不住。奶奶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工厂开始了重复性的“低端劳动”，她的辛苦和工厂的剥削共存，为期十余年。“十年的工资大约20来万”，上周回家那天，奶奶拿着账本，边走边说。而爷爷因为身体原因不适合“再就业”，更多的时间留在家中，渐渐地开始相信各类保健品，收到各式各样的养生保健书籍快递。从父亲那里听到爷爷上当受骗的事情，我能想象父亲的恼火和无力，但同时父亲自己也说，爷爷日益衰老却没有子女陪伴，内心的孤独和无助让受骗变得情有可原。

如果爷爷是电视上出现的“他者”，那我可以轻飘飘地端着看客心态去指手画脚点评一番，但是爷爷是我的亲人。他既拥有着大男子主义的顽固不化的一家之主的形象，又因为过度节衣缩食以至于让儿女倍感难堪，他偶有家暴行为会对奶奶动手或者言语暴力，但又必须依赖奶奶的照顾，与此同时，他也会拿出拼命省下的8万元说是给我出国用。他既是典型的又是非典型的，保有个人终难改变的秉性又悄然融入在常被忽略的小城社会里。

父亲的工作向来很忙，姑姑又恰逢工作单位的并购调整期不便请假，因此爷爷这次住院没有儿女的全程陪同，父亲请了人称强哥的一位同辈亲戚来陪护。老家能出力的年轻一代并不多，稍有能力的都往大城市去了，留在老家的也都忙于自己的营生，确实不可能请来陪护生病的爷爷。强哥比我父亲年长好几岁，年轻时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生活并出力抚养她的儿子，却一直没有领证也未再共同生育子女，前几年那女人直接离他而去，“儿子”也拒不赡养他。他现在只得靠家门前的一点田地和低保度日，也正因如此才得闲照顾爷爷。出院后回家的车上，爷爷对强哥在陪护期间的举止颇有微词抱怨不断，我们大抵知道或许强哥有不到位之处，但爷爷固执蛮横惯了的性格也让人很难配合，况且除了强哥也不再有更合适的陪护人选，因此便任由他发牢骚了。

爷爷出院后，父亲给强哥2500元的红包，强哥当时没打开看，回家后立马回电过来说，最多只能收五分之二。

爷爷出院那天，奶奶、父亲和我起了大早去买了些菜，随后父亲去医院接爷爷，我在家中备菜做饭。那天买了速食火锅丸子、金针菇、冬瓜、硬壳虾、百叶、西蓝花、蘑菇，奶奶从小区的菜地里摘了一把韭菜（小区里曾有的绿化要么被水泥填平成停车位要么被瓜分后开辟为菜地）。我问奶奶平常吃虾和西蓝花吗？奶奶说在工厂上班时中饭里会有，但在家基本不买不吃，因此也不知道如何烹饪。爷爷生病那天父亲回过一趟家，临走时给了奶奶二百块，这次回去还剩一百八十多。

爷爷这次住院，奶奶唯一高兴的便是拥有了手机方便沟通联系，虽然还是不太会用。

奶奶做的笔记

回到老家的当天下午，我们还去看望了一位姑爷爷，他约一个月前疑似肝癌，一周前在上海的医院确诊。从老家出发往东开，没多久就驶出柏油马路，穿越长长的水泥单行道，路两侧的杂草经过一夏的恣意生长可以拍打刻划车门，最后开到导航上尚未标注地点信息的姑爷爷家门前。印象里的姑爷爷嗓门奇大，声如洪钟，这次也是一样大声地说到“心理上重视它，身体上忽视它”，然后满不在乎地笑笑，但是姑奶奶的背却越发佝偻了。听到姑爷爷说女婿打算带他们老两口去海南玩一趟，我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涩。因为疫情的原因，姑爷爷不能随意往返上海，因此要在老家的医院办好一系列手续后才可转院去到上海——女儿一家生活的大都市。

姑爷爷家门口的茄子

站在姑爷爷家门前放眼望去

临走时，姑爷爷姑奶奶硬塞了丝瓜、南瓜和一箱鸡蛋到后备箱，我们不想收，但我们也无法拒绝。

隔天，也就是父亲去接爷爷出院那天，姑爷爷给父亲打电话说借一百元——他独自去到医院（和爷爷住院的是同一家）办手续做增强CT，被突然告知要额外做核酸检测，而他钱没带够。父亲在医院见到他给他钱，然后去办爷爷出院的各种手续，他则一个人跑前跑后，跑上跑下，一个人打单子，一个人缴费，一个人做检查，没有人陪，也没有人帮，各种化验单报告单都向他完全敞开毫无避讳，他很清楚自己处在什么阶段，很清楚自己生病的开销，很清楚自己该吃什么药，很清楚接下来的治疗方案。而我和父亲也很清楚，我们将会越来越频繁地往返于两地之间，老家小城中老人们的衰老将会越来越具体。

回家时，在江阴长江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