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科雷马故事》之《耍蛇人》
耍蛇人
我们坐在一棵巨大的落叶松的树干上,一棵被暴风雪刮倒的落叶松,在这贫瘠荒凉的冻土层地带树木很容易被连根拔起。普拉蒂诺夫坐在树干上给我讲起他的经历,这也是我们共同的经历,是我们死而复生的经历。他讲的是他在扬卡拉矿场的事,一听到这个矿场,我便紧缩起眉头来,我也曾经在这个地狱般的矿场挖过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家臭名昭著的矿场。
“你在扬卡拉矿场干了多久?”
“一年。”普拉蒂诺夫回答的时候眯上了眼睛,他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了一般,这让他看上去好像一下老了十岁。
“最开始的两三个月是最难的,在扬卡拉干活的苦役犯都是因为盗窃罪被遣送过来的,我是唯一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给他们讲故事,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我给他们“生产故事”,一到晚上我就会反复地给他们讲大仲马、柯南.道尔、华莱士的小说,作为交换,他们会给我一些吃的、穿的,我不用干很重的活。但愿你在那里的时候也跟我一样,能用自己擅长的事跟他们做点交换。”
“没有。”我回答他,“我没有讲过,我总觉得这样做是对我极大的侮辱,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从来没有因为讲故事得到过一点吃的,但我听说过用“讲故事”讨命的人。”
“你看不上这些讲故事的人,是不是?”普拉蒂诺夫问到。
“我没有这么想过,一个马上要饿死的人做什么都应该被原谅。”
“如果我能幸运地活下去,我想写一部关于扬卡拉矿场的小说,我已经想好了题目,叫耍蛇人,你觉得怎么样?”普拉蒂诺夫非常严肃地说出了上面的话,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这么严肃地说过什么。
“很好,你一定要活下去,这是最重要的。”
安德烈·菲罗多罗维奇·普拉蒂诺夫,这位曾经的电影编剧,在说完这番话的三周后便死掉了。跟很多苦役犯的死法一样,他是在干活的时候失了足,脸朝下摔倒在石头上,如果马上给他注射葡萄糖或者吃治疗心脏衰竭的药他或许还能活下来,但摔倒之后他又爬起来干了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的活儿,等到担架来抬他的时候,他早已经悄无声息了,他们毫不费力地把他那骨瘦如材的尸体送进了停尸房。
我喜欢普拉蒂诺夫。在这个被蔚蓝大海和崇山峻岭隔绝的孤岛上,在这个离大陆有几千公里的孤岛上,我们被囚禁了很多年,但他居然仍没有放弃生活,而我们这些人却早已完全放弃了。我们不再相信任何东西,就像苏联的孩子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美国的存在一样。只有上帝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每当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每当七月到来的时候,当大家沉迷在讨论喝什么样的汤,吃什么样的晚餐,一天吃三次面包还吃一次,明天下雨还是晴天这些琐碎的话题时,他却沉浸在他的书本里 。
我羡慕普拉蒂诺夫,我钦佩他,现在,我要努力写下他的故事,一个耍蛇人的故事。
完工并不是真的就完工了,停工的哨声一响,苦役犯们就要去工具棚里放好自己的工具,之后再排好队等着完工后的两次例行点名,每天总共有十次点名,这只是其中的两次。点名就是等着挨看守们的辱骂,除了看守的侮辱咒骂,那些身体强壮的囚犯也会骂,因为大家都太累了,都想着急回营地,走在队伍前面又走地慢的就会被走在后面的走地快的人辱骂。除了点名和排队,犯人们还要步行5公里去森林里取柴禾,周围的树都已经砍光了,犯人们只好去更远的地方取柴禾。有一队犯人专门负责砍柴,其他犯人的任务是每人抱一捆砍好的柴回营地。每次犯人们都不知道如何把这些沉重的木头抬回去,木头重的两个矿工合起来搬也搬不动。货车不会为犯人拉木头,马也累得根本拉不动木头。当马跟人干同样的重活时,马的耐力远远比不上人,虽然马的生存环境跟以前比差别不大,但人的生活环境却比之前糟糕了很多。上帝在创造万物的时候可能真地犯了错误,他居然把人类创造成最高等的动物,其实人类远远没有其他的动物强壮。大猩猩比人强壮,它们有跟人一样的双手,也有着跟人类一样的大脑和灵魂;狗和熊也很强壮,他们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人还聪明,也比人类更忠诚。人类之所以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并不是因为人类会使用火,而是因为人的心里有希望。当人与动物面对同样的体力上的考验时,人在体力上表现出的耐力也比其他动物强。人跟猫一样不会被轻易地杀死,这样说或许对猫不公平,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猫跟人一样不会被轻易杀死(猫有九条命)。在极低的气温下,如果让马每天干很多个小时的重活,马活不过一个月。这里不包括雅库特马,雅库特马干不了重活,但雅库塔马跟驯鹿一样,它们不需要人的喂养,它们用爪子刨雪下面的干草吃就能活。在北极圈的孤岛上,苦役犯们之所以能活下来也许就是靠着他们心里的希望,但他们心里根本没任何希望。傻子倒是不用思考就能活,但犯人们并不是傻子,所以很多苦役犯在这里自杀了。
靠着自我保护的本能,靠着强烈的求生的愿望,很多人活了下来,就像一块石头,一棵树,一只鸟,一条狗一样地活了下来,他们甚至比石头,比树、鸟、狗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和忍耐力。
以上就是普拉蒂诺夫思考的事情,每当他准备出门干一天的苦力,每当他扛着木头,每当他等着下一次点名,每当他伐木头砍木头,每当他站在焦急地回营房的充斥着咒骂声的人群中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当普拉蒂诺夫的双眼渐渐习惯了营房中的黑暗时,他便渐渐看清楚了营房里的一切。在右手边的角落里,七八个男人正围坐在一张上铺的铺位上。营房里亮着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这是一盏没有玻璃罩的煤油灯,人群的中间是两个盘腿而坐的男子,他们看上去像是鞑靼人,男人的中间摆着一只肮脏又油腻的枕头,他们正在枕头上赌博。在颤抖着的微弱灯光的映照下,男人们一个个狭长的身影在漆黑的屋子里不停地晃动着。
普拉蒂诺夫坐在一张铺位的一边,他感到肩膀和膝盖都在剧烈的疼痛,全身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抖动,这是他被遣送到扬卡拉的第一天,他刚刚干了一天的重活。营房里已经没有空余的铺位给他了。
等他们都走了,我就可以躺一躺了,他这么想着,渐渐地瞌睡起来。
终于,头顶上的赌局结束了,一个留着小胡须的黑头发的男人,左手的小指上留着很长的一段指甲,这个男子猛地滚到了床边。
他叫到:“喂,把伊万·伊万诺维奇给我叫过来。”
普拉蒂诺夫的后背被什么人猛推了一下。
“你,你在叫谁?”
“我在叫伊万·伊万诺维奇?”上铺的人说。
“我不是伊万·伊万诺维奇。”普拉蒂诺夫回答完又闭上了眼睛。
“他不会来了,费迪亚。”
“他不会来了是什么意思?”
普拉蒂诺夫被推到了亮一点的地方。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费迪亚恶狠狠的 ,那只肮脏的长指甲在空中比比划划着,几乎戳到了普拉蒂诺夫的眼睛里。
“没有,我想活。”普拉蒂诺夫回答到。
普拉蒂诺夫被人按在地上,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流满了血,他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
“你不能这样回答我的问题。”费迪亚解释起来,“伊万·伊万诺维奇,难道你没在寄宿学校住过吗?”
普拉蒂诺夫沉默着。
费迪亚骂到:“你这个狗娘养的,滚到尿桶边上去,那才是你的地方,如果再敢出一声,信不信我立刻掐死你!”
这并不是威胁,普拉蒂诺夫已经两次亲眼看到他们用毛巾勒死人的情景,这些盗贼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解决他们的问题。普拉蒂诺夫躺到了臭不可闻的充满了尿液的铺位上。
“真他妈的无聊透顶,”费迪亚打了一个常常的哈欠,“同志们,谁来给我的脚后跟挠挠痒痒?”
“马什卡,喂!马什卡,过去给费迪亚挠挠脚后跟。”
一个十八、九岁、面色苍白,长得不错的盗窃犯突然一下冲进了亮光里,他小心翼翼地脱下了费迪亚又脏又破的袜子面带微笑地开始挠费迪亚的脚后跟。刚一挠,费迪亚就浑身颤抖着大笑了起来。
“滚开,”费迪亚说到,“别挠了,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挠。”
“费迪亚,我只是…..”
“滚,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挠痒痒,你这是在刮东西。“
周围的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还记得我在克索耶的那个犹太跟班吗?他知道怎么挠,同志们,他是真地会挠,他是个工程师。”
费迪亚开始回忆起犹太人给他挠痒痒的事。
“费迪亚,你觉得这个新来的怎么样?要不要让他试试?”
“去他妈的,”费迪亚说到,“他这号人是不会挠痒痒的,不过,让他过来试试!”
普拉蒂诺夫被带到了亮光里。
“喂,你,伊万·伊万诺维奇,调一下煤油灯,”费迪亚命令到,:“你今天晚上就负责给炉子里添柴禾,听到没有!一早起来,你负责把尿桶搬出去,工头儿会告诉你把尿倒在什么地方。”
普拉蒂诺夫一声不哼地表示同意。
“你的报酬是一碗汤,我不喝的饺子汤,滚吧!”
普拉蒂诺夫回到他之前呆的铺位上,所有的人这时都已经睡着了,这些流氓惯犯们三个一堆两个一堆的卷缩在一块,他们互相抱着取暖。
“妈的,这么长的夜真是太他妈无聊了。”费迪亚说到:“要是有个人能讲故事就好了。我在克耶夫的时候至少还……”
“费迪亚,为什么不让这个新来的试试。”
“也好,让他过来试试。”
他们推醒了已经睡着的普拉蒂诺夫。
“听着,”费迪亚带着令人不安的笑容:“抱歉,我兴奋地睡不着。”
“明白。”普拉蒂诺夫咬着牙。
“你会讲故事吗?”
普拉蒂诺夫本来已经睡眼惺忪的眼睛一下变得炯炯有神起来。当然,他当然会讲故事。
之前牢房里的人都曾被他的吸血鬼德古拉的故事迷住了,但那里的囚犯们至少还能算是个人,而这儿呢?用什么来形容这件事情呢?这有点像米兰公爵法庭上的小丑,要么用搞怪的表演换一点饭吃,要么就等着挨打。但如果用另外的角度来想,在这个人活得连牲口都比不上的地方,普拉蒂诺夫将用文学熏陶这些可恶的盗窃犯们,他将扮演教育家的角色,他将用文学来唤醒他们,他将尽他艺术家的职责。这种带有理想主义的想法会让人觉得用讲故事来换一点吃的换一碗汤比倒尿桶更有尊严。但真的是有尊严的吗?这么做更像是给费迪亚挠痒痒而不是熏陶他,但不这样就要挨饿,受冷,挨打…..
费迪亚面带微笑的专心等着普拉蒂诺夫的回答。
“我….能。”普拉蒂诺夫终于回答了他。在分外艰难的这一天,他露出了第一个微笑:“我可以讲故事。”
“妈的,你太棒了。”费迪亚的态度陡然直转,他开心的大叫着:“快点爬过来,这里有块面包,明天早上还会给你些别的吃,坐过来,点上这颗烟。”
普拉蒂诺夫已经一星期没有抽过一根烟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屁股,病态般的享受着烟草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
“安德烈。”普拉蒂诺夫回答他。
“好的,安德烈,我想听一个长一点的故事,要有意思,就像基督山伯爵那样的故事,我对拖拉机的故事没什么兴趣。”
“《悲惨世界》怎么样?”普拉蒂诺夫建议到。
“是不是冉阿让的故事?我在克索耶的时候听到过。”
“《杰克的心脏俱乐部》或者《吸血鬼》怎么样?”
“太棒了,我要听这个杰克的故事,你们全都给我闭嘴,狗娘养的。”
普拉蒂诺夫清了清嗓子,“1893年的圣彼得堡,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杀人案…..”
普拉蒂诺夫就这么一直讲着,天快亮的时候,他还在讲,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第一章已经讲完了。”
“真是太好了。”费迪亚听得意犹未尽:“讲得很好,躺在我们这里来,你睡不了多一会儿了,天马上就亮了,干活的时候你可以偷偷睡一会儿,把你的精力留到晚上。”
普拉蒂诺瓦已经睡着了。
犯人们都出去干活去了,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的囚犯错过了《杰克的心脏俱乐部》的故事,他狠狠地把普拉蒂诺夫推到一边。
“蠢猪,别挡我的道儿。”
有人很快地在这个年轻囚犯的耳边说了什么。
囚犯们马上排成了一行,年轻的囚犯走到普拉蒂诺夫的面前对他说到:“千万不要跟费迪亚说我推你的事,我不知道你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我不会跟他说的。”普拉蒂诺夫回复他。
写于1954年
作者: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在苏联古拉格劳改营里度过了15年,15年里,他日日忍受严寒、饥饿和殴打的折磨,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但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曾在科雷马的矿场里挖了6年的矿,之后又在劳改营做医护工,1953年斯大林死后,瓦尔拉姆开始悄悄地写作。他的文字是一位劳改营幸存者的自传,也是对古拉格历史的真实见证。
翻译: 刘姝
校正: 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