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一觉醒来,忽然觉得双眼的视力似乎有些不太对称。这发现很有意思,我一下打起了精神,躺在床上把左右眼轮番的睁开闭上,想要确认这并不是什么幻觉。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等我终于验证了这一大发现,宿舍里的其他人也都还没有起床。
再努力的去想,我却无法回忆起那个早晨该有的任何其他细节了,甚至连同那整整一天、一个礼拜、一个月,都是如此的普通而不值得一提。我甚至完全忘记了第一次体验到双眼视差极其巨大的具体感受,时间久了,这就很让人质疑起那个早晨的真实性来。又或者它是不是一场梦呢,因为在梦里即使是你再熟悉的人,也不管你多确切他的身份,你都不会记得他的模样。
而事实是,一夜之间我失去了左眼绝大多数的视力,仅能感光辩色,自那之后整整有八年之久。莫名生了一场怪病,想必我应当称的上是不幸的,但我终保住了右眼、而左眼也在多年之后恢复了视力,虽然病根未除,但终归也还是幸运的。而回顾过往,幸与不幸似乎都不重要,反倒是过程中有许多起起伏伏的戏谑还值得拿来一说。
这病本来是不需要被耽搁这么久的,我过去不戴眼镜,但视力掉下来了,上课看书都开始觉得吃力。几个月后,我不得不考虑去配副眼镜,因为事情多少有些蹊跷,于是觉得有必要到医院去走一趟。没想到一检查不要紧,难倒了一位医生、一位验光师和几位视光门诊操作仪器的小妹,我视力下降的眼睛完全测不到任何配镜度数,不论是机器验光还是人工验光。
我大概也理解了这就是视力无法矫正的意思,而至于为什么却没人知道,这眼睛居然难倒了大夫,可真又是一件奇事。我心里为之窃喜,因为之前很怕医院的配镜中心收费太贵,检查的过程中一直怀着忐忑的心情,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把配镜推脱掉。这时候我不必再担心了,怀着鄙夷和不屑拿了检查结果,大摇大摆的走向对面的眼镜店去。他们也不敢留我,只用诧异和同情的复杂目光送我出门。
我就这样开启了独眼生活的新篇章,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戴上了眼镜。家人和朋友当然都会问起,这样的对话也往往是千篇一律,而我却乐此不疲,很愿意分享自己如何戳破医生权威的经验。但作为一个理科生,我其实也一直好奇这里面的根本原因,本着不懈求真之精神,在四年后我去了同仁医院再做检查。终于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确诊失去的视力是一种罕见疾病所致,而至于病情在这几年里恶化了多少,早已经不得而知了。
误诊的经历和有限的治疗手段让我对国内的医疗有了芥蒂之心,而离开医院进了地铁站,我拿出手机百度搜索,结果则更让人心惊。还没发病的另一只眼睛也被判了死刑,未来只有角膜移植这一条出路。当时我正巧赶上有出国的机会,经过一番跨越文化的调研,我们全家决定把后续的诊疗都放在国外来做。
到美国之后不到一个月就约好了手术,之后的一切也都专业而顺利,我时隔六年最终稳定住了病情,又过了两年才找到了矫正视力的方法。所以这一切都教育了我,让我一度觉得在这里“听医生的就准没错”,直至遇到了现在的牙医。
我的牙医是经朋友介绍的,当然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人,能讲汉语。我在他的诊所接受了一颗牙齿的根管治疗,手术几个月后出现了炎症反应,一年后以失败告终。这本算不上是医生的责任,因为手术本身是有失败可能的,我毕竟在过去也经历过些风浪,懂得其中的规矩。可他建议我再到牙髓专家那里看看,这让我忽而有所警觉。
网上一查才知道,美国的口腔医学有很多子学科,执业方面也有不同的资格认证。譬如,根管治疗就方面就有牙髓专家,手术的成功率要比普通牙医高十到二十个百分点,还有专门针对牙周病、植牙、假牙等各方面的专家,分的很细。所以我确实不能指责我的牙医,因为毕竟他也有八成的概率把手术做成功,只不过我是那不幸的百分之二十罢了。于是我在家发起自我批评,痛陈自己轻信的苦果。
人生在世,谁还不得经历几次误诊呢?许多年后,曾经的医生一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失,这可能发生在他翻看某本专业书籍的时候,也可能是在某次学术研讨会上,又或者是在某次临床观摩学习之中。他一定还记得我,亦或是有过几秒钟的冲动想要找到我,告诉我他的新发现。又或许他在当时就知道这一切,只是来不及告诉我呢?
这都是我脑海里的幻想,因为我不是一名医生。他是肯定无法联系到我的,当我走出诊室的门口,这事情就已经变得复杂,约莫成了一场良知的考验或者自我的救赎。再做什么既无修复的效力,也比发出误诊的报告要更难,就只能埋在双方的记忆里了。
这么多年里我总结教训,自己是要过得越来越谨慎一些,凡事多留个心眼,这当然是因为我所经历的事情。人也总是要经历些事情的,不过得来的结论却往往因人而异,比如对我的父亲。
我小时候时常拉肚子,应当是季节性痢疾之类的作祟,发作起来很厉害,连续几天油盐不进,还经常伴有高烧。有一次又闹起来,折腾了几天都不见好转,我人还有气力,却只是一次一次的往厕所跑,水和盐都脱的厉害。因为吃药总不见效,父亲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天早上我刚从厕所回来,见他没去上班,而是拿出了灵丹妙药福寿膏——它在我们家乡被叫作洋烟,也就是鸦片膏。
这黑黑的一坨东西只有酒瓶盖那么大小,像一剂丸药,看上去年代久远,我猜想有可能是我爷爷从旧社会里传下来的。父亲先烫了一点,让我吸了两口,又扣下来芝麻大小的几粒,让我直接吞了,还递给我一个装满水的大玻璃杯。我那时候已经懂了不少事情,吸两口我有把握是不会上瘾的,但这大烟膏子就酒可是小命立时没有,这就有点犯怵了。又或者它早就过期了呢?但毕竟是我的父亲出手,他想必应当是不会害我的,于是犹犹豫豫吃了下去。
那一天,我领教了“万灵药”的威力,我早上用了之后上午便缓解了症状,中午便得以痊愈,其功效真是让人啧啧称奇,我也因此对林则徐更生了敬意。吞下去的那一点太小了,我怕苦,也怕死,是丝毫没有品味。但鸦片烟的气味我却记得清楚,像极了火烤橘子皮的味道,这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件无聊事情,想必全天下只有我一人会用这样的比喻吧。
父亲是朋克养生界的鼻祖,从我记事起他就在熬夜,总是晚睡晚起。家乡的男人们都酗酒,他也不例外,但作为一个业余医学爱好者的他颇注重养生调理,于是就吃很多的胃药和护肝片。经常是喝酒喝到一半就会想起来吃药,几十年都没有停过。
也不知道是这方法救了他还是害了他,那年他早早的就做了心脏的支架手术,术前大夫就叮嘱了,以后终身戒烟戒酒,这是要命的病。父亲一向百无禁忌,天不怕地不怕,但那天从医院回来他就立刻做出了转变,改喝了对心脑血管有益处的红酒,看来真的是形势所迫了。手术非常顺利,术后的恢复也都很好,而只戒了三个月的白酒,他常年的脂肪肝也就几乎自行消失了,一举两得。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喝红酒的量很快跟着自己的健康水平一起提了上来。喝习惯白酒的人都觉得红酒像饮料,父亲白酒是论瓶买而红酒从来都是论箱买,白酒是论杯喝而红酒向来都是论瓶喝。他觉得喝红酒太贵了,每人两三瓶的量,一顿饭下来一箱都不够,还不过瘾,终而又逐渐回归了旧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父亲爱喝酒是出了名的,当然也闹过不少的笑话,误过不少的事情,因此他从不劝我们子女喝酒,而我也几乎滴酒不沾。当然或许这是他的一个人生遗憾吧,因为我在同学家吃饭有时也会羡慕起来,父子俩之间抿几口小酒,那是一种别样的温馨。当然父亲不是没有尝试过培养我们,比如在一两岁的时候用筷子沾着着酒进我们嘴里,以至于还用几滴啤酒把弟弟给灌醉了一次。而这也似乎像是家乡的男孩必经的一种仪式,是一种人生的开蒙,因为在我们那里几乎没有男人是不喝酒的。
家中没人与父亲对饮,但另一件事我们却跑不掉,那就是陪他吃药。他在卫生和医疗系统工作了大半辈子,耳濡目染,平时也喜欢刻苦钻研。家乡小城里没有像样的医院,也缺乏真才实学的医生,俗话说是矬子里拔状元。而周围的人阿谀奉承,再加上从我们身上实践而来的第一手经验,他就自觉的是一个半吊子医生了,继而推广到帮亲戚朋友们出谋划策。
治好了我的痢疾,以及朋克养生,这些都当属于父亲的得意之作,也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而父亲的集大成之作品,则当属给母亲确立的一套中医理疗方案。前几年母亲突然查出癌症,所幸发现还较早,但仍需要放疗与化疗。而更棘手的地方是她有先天性糖尿病,那时身体状况很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挺得住治疗而来的副作用。
医生建议了最为保守的治疗方案,即便如此,依然觉得不太乐观。这种情况有些似曾相识,是又到了父亲该出手的时候。他抛开西医,找了几位老中医去求方子,再根据自己的所学择其优者来用,还结合了一些不知哪来的偏方。这些都同母亲的主治医师商量过,但确实超出了他的专业范围,而效果也出人意料,几个月下来母亲不仅顺利完成了几个疗程的化疗,气色和体重还都有所好转,连医生都大感意外。
传统中医是外于西医的一整套体系的,大可以不用科学的眼光来加以评判,而父亲在治病救人道路上的实践,就更没有什么科学性可言了。谈起成功的经验,大约不过是来自于两股气——死马当活马医的勇气,再加上莫名其妙的运气。这更像是一场社会实验,关乎于生命、信仰、选择、与尊严。
我单目失明的那个早上,宿舍里安宁的睡意像一片海,只把我在上面荡来荡去。我那时已经有了早起的习惯,因此在平静之中自己独享了这新奇的一切。我是吃了鸦片烟而治好过痢疾的人,那时的淡定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但不管在那之前或之后的任何时候,我似乎都不曾有过在荒唐中疯狂的魄力,而只看着父亲在这条道路上绚烂夺目的表演,竟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常常混沌错愕,有时候待我就像开玩笑似的。父亲是,医生是,命运也是。我深怀着理性与克制,在蝇营狗苟的生活里,目送着那片无畏的浪潮和时代,最终与父亲都一同慢慢老掉了。
2021年4月28日,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