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海的马桶先生
小伙子生下来就是一个马桶。
他没办法抱怨自己的命运，就像瓷砖生下来是瓷砖，马桶搋子生下来就是马桶搋子一样。
对马桶小伙来说，抱怨就像是便秘时的呐喊和深呼吸一样，没有实际作用。
马桶小伙在被安装在厕所里之前，他曾经短暂地见识过这个世界的繁华。
两回。
第一回，是他从仓库里被搬上车，运往家具城的时候。
他记得，那是个冬天，雪下得很大，灰头土脸的城市被雪花一盖，就像是衰老的妈妈穿上婚纱一样好看。
那段路不长，他有幸挤出篷布之外，看着他经过人群，看着车流经过他，他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建筑，红绿灯，古力盖，路牌，车窗里抛出来的纸杯，环卫工人身上的反光带。
这些日常都组成了他后来回味无穷的素材。
第二回，是他从家具城被送往主人家的路上。
他的主人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孩，看起来也没什么力气，但她拼命地跟家具城老板砍价，最终愣生生砍掉了一百多快，老板只好说，这个价格可没法上门安装了。
没想到，短发女孩说，我自己装。
他从来没听说过，能自己装马桶的女孩。
仓库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短发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辆送快递用的推车，马桶小伙坐落在推车上，看着短发女孩单薄的身影，像一只蚂蚁在搬运一块裸露的糖块一样，一点一点，吃力地把马桶小伙往家里推。
这次走得更慢，马桶小伙得以在路上尽情享受他目之所以及的一切。
这一次，他如愿以偿地，见识了城市的夜晚。
车灯一盏一盏亮起来，马路被车灯照映，光汇成河流，车就变成了船，船在光做的河里慢吞吞地行驶，各有各的目的地。
马桶小伙看到车上目光呆滞的司机，疲倦的乘客，把头探出车窗的狗，哭闹的孩童。
他把目光放得远了一点，他看到积木一样的楼房里，亮起灯火。他看到头顶亮起来的路灯暂时客串星星。
等到回到短发女孩的厕所，马桶小伙惊讶地发现，短发女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工具，水管，壁纸刀，玻璃胶。
他不知道短发女孩已经在日复一日只能靠自己的生活里，练就了一身原本不需要的本事。
马桶小伙被安装在逼仄但干净的厕所里。
他第一次听见冲水的声音。
对他来说，这个声音就是他想象中的大海，在仓库里，他曾经听一只木头箱子说起过，大海广阔无垠，就像是倒过来的天空，飘在海里，就像是飞在空中。
木头箱子曾经在大海里漂流过三天，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就算他终究要被当成柴火，化身灰烬，但他记忆里永远有了大海的样子。这样的生命就是值得的。
木头箱子漂流大海的经历，听得马桶小伙心驰神往，尽管在出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厕所里，最终会被丢在某一个垃圾场。
但谁说马桶就不能有理想呢。
他渴望大海，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是一只心中有海的马桶了。
第一个让她听到大海声音的人，就是短发女孩。
他有点恐惧，短发女孩有一天会搬家，毕竟没有人搬家会带上自己的马桶。
但珍惜当下吧，他劝自己。
美好但又难免枯燥的生活很快就开始了。
马桶小伙兢兢业业地做一只马桶
只是在冲水的时候，出神想一下大海。
短发女孩早出晚归，为生活搏命，马桶小伙知道她仍旧是单身一人，因为他的马桶盖从来没有被翻上去过。
万事万物都是孤独的
这是常态。
马桶小伙想要劝劝短发女孩。
就像马桶小伙终将是独行者，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一个马桶做邻居。
他的同类们散落在各处，命运倒是空前一致。
但短发女孩确实听不到马桶小伙的呓语。
马桶小伙陪着她度过无数个痛哭的夜晚。
她时常坐在他身上发呆，在昏暗的灯光里，她身体的重量也轻飘飘的。
他无法探知她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
也没有办法帮助她，他和她之间，无比亲近，又永远相隔。
他看着她对着镜子打扮自己，她时常喷不同的香水，使用不同颜色的口红，穿不同的内裤，但一头短发从未变化。
他看着皱纹日渐爬上她的脸，疲倦从镜子里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他观察到她脱落的头发，她每个月流出来的血，他知道，对于女孩来说，那就是她身上脱落下来的时间灰烬。
他听着她应付重复的日常，他突然察觉到，她的生活本质上似乎与自己的并无不同。
马桶小伙记得她的体温，感受过她瘦削的屁股，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她体重的变化。
她坐在马桶小伙身上，而生活坐在她身上。
马桶小伙发觉短发女孩开始有了坏习惯。
她酒醉归来，扶着他吐得翻江倒海，然后抱着他哭，哭累了又抱着他睡着。
她把沾着口红的烟蒂扔进马桶小伙的身体里，烟蒂在他身体里打着转，却怎么也冲不下去。
他听到她喃喃自语，我他妈不就是这个烟蒂吗？
马桶小伙听其他的马桶说过，对于马桶来说，每一次冲水，他们都短暂的与大海相连。
因为城市里每一条下水道的尽头都是大海。
那是他枯燥生活里的野望。
万事万物都应该有一个野望，狂野的希望，哪怕距离再怎么遥远。
他觉得女孩也应该有。
会是什么呢？
也许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是一笔横财，或者是四个轮子，能带着她逃离眼下不堪的生活。
马桶小伙并不绝望，因为在每次冲水的短暂瞬间，他总能感受到大海对他的呼唤。
而现在，他的使命是陪着女孩。
陪伴她，鼓励她。
马桶小伙意识到，他对短发女孩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感情。而他也知道，其实感情本身，跟他所置身的厕所一样，都是一种必需的束缚。
人就是这样，从一个束缚，走向了另一个束缚，在空窗期还误以为自己会永远自由。
马桶小伙等待着。
短发女孩的头发终于长长了。
这一次，她没有剪短。
马桶小伙察觉到，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他听到长发女孩叽叽喳喳地讲电话，对着电话笑得花枝乱颤。
他看到她对着镜子哼歌，试穿以前他从未见过的内衣。
直到有一天。
他的马桶盖被掀起来了。
马桶小伙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这么多年，这是这间房子里第一次响起男人的声音。
马桶小伙看着女孩和男人在镜子前拥吻，听着他们打闹，他们对着镜子，用身体组成古怪但美好的几何形状。
马桶小伙有点心酸，但又有点欢呼雀跃。
他感觉到，女孩从疲乏的生活里逃脱了。
马桶小伙听到自己的冲水声，也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他想，也许也轮到他了。
马桶小伙决定出走。
他趁着女孩不在，鼓足了勇气，挣脱了水管，摆脱了玻璃胶的束缚，第一次迈出了逼仄潮湿的厕所。
他走出房间，乘坐电梯，而后置身街头。
没有人注意到他。
街头依旧跟他记忆中一样喧嚣。
车流比此前更加汹涌。
每一辆车都行色匆匆。
而他缓慢地移动着身体，如今他已经不如往日那般光鲜亮丽，离开了水管的他，也无法在心焦的时候用冲水的震颤声鼓励自己。
但他自由了。
他成为一只流浪的马桶。
他要奔赴他的梦想之海了。
作为一只马桶，难道就只能任由shit happens吗？
当然不是。
马桶也该有远方。
流浪的路上，自然不是一帆风顺。
没有女孩为他擦去身上的污渍，却总有流浪汉在他身上便溺。
他不在乎这些，他知道，人们见到了马桶，第一反应永远不会是大海。
这是常识对人类的诅咒。
他们就是这么缺乏想象力。
好在还会下雨。
他置身停车场，在尾气呛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一场大雨如期而至，他被冲刷得宛如新生。
他和垃圾桶做邻居，有一株失去花盆的花找上了他，甚至还自己带了泥土。
他跟花打招呼，说，嗨。
花也回应他，我就快开了。
从此他们就住在了一起。
马桶小伙赶往大海，而花在等着自己开出来。
路上，他被熊孩子用石头砸坏了一角，他丢失了按动冲水的零件，他身上被泥土覆盖，他脚下磨损得厉害。他无数次迷路，无数次差点被横冲直撞的汽车撞毁。
等到他已经残破不堪到没有人会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他被丢上了垃圾车。
他几乎要哭出来。
他生于仓库，活在厕所，难道最后一定要葬身垃圾场吗？
每一个马桶都必须要重复其他马桶的命运吗？
生下来是马桶，舞台就只能在厕所吗？
颠簸的垃圾车里，他看到了怀里的花对他的失望。
他无力再反抗，他第一次感到精疲力竭，命运的重量压垮了他，他任由垃圾车带着他驶向命运尽头。
他想跟怀里的花说对不起，但他说不出口。
他想象着自己平凡普通卑微的一生，唯一称得上壮烈的事情，大概就是爱过一个女孩吧。
垃圾车的车轮压过一块石头，一阵剧烈的颠簸，马桶小伙被甩落在地上，吃了一嘴沙子，垃圾车驶远，尾气包裹了他。
马桶小伙低头看怀里的花还在。他暗自庆幸。
他爬起来，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
蔚蓝的大海正在汹涌，海浪与云朵相接，云朵扑下来化成海浪，海浪溅出去，化身云朵。
木头箱子诚不我欺，大海果然就像是倒过来的天空。
他低头看自己怀里的花，那朵花奋力地开出来，似乎在为他欢呼。
马桶小伙看着如同对自己张开怀抱的大海，他热泪盈眶，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的大海，如今置身眼前，他听着海浪声比自己的冲水声，还要宏伟一万倍。
他终于冲破命运的桎梏了。
马桶小伙把花栽种在沙子里。
花朵跟他告别，去吧，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毫不相干，但你依然是属于大海。
去吧，去大海里遨游，化身为浪花或鲸鱼，去找寻你的尽头吧。
马桶小伙昂然走向大海，海浪纷至沓来，迎接他，他肮脏的身躯被海浪冲洗得近乎圣洁。
海水淹没了他。
簇拥着他。
他听到所有的海浪都在为他欢呼。
大海，我来了。
马桶小伙向着大海尽头，奋力游去，风声过耳，天边云朵跳舞，而他不止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