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愈《祭十二郎文》
这篇与上篇《项脊轩》都是读后感,这篇关于人生,上篇关于情感。细算来,这其实算是中国文学数千年不变的母题了,当然也是每个人人生不变的母题。读后感,读后感,虽然看的是别人的文章,但写下的东西,却没有一点超出自己之外。
近几日来,胸腹之中如有气郁结于内,闷闷然不知何处而发,往往彷徨于室内,竟不得分毫消解;念我平日以自适者,或与友闲聊,或默自读文观影,以求片刻之自脱。至今日之困闷,环顾左右,觉前之所倚恃者皆无以自安,怅落之余,乃翻箱寻柜,得旧之所携《古文观止》,开卷粗览,昌黎先生《祭十二郎文》跃然入目。神思往事,心中百味交杂,触动不已;既而细读,字字在目,更生悲慨。激荡之余,乃援笔成此文章,借以抒翻涌纷乱之情绪也。
开篇即痛,先生闻十二郎之丧而不能即以哀之,告十二郎之灵而不能身以致之,所谓后文“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者也。盖先生之所不愿亲身即往乎?纵有所阻,不可排万难而赴之乎?如不肯排难而立赴,岂非情之不足深厚乎?于理盖当如此,然情非得已也。先生仕宦以求斗禄,于人之交往此迎彼来,于事之处置千头万绪,既已身在尘网之中,如何得自脱身而去?盖其身之所系,非只一人一家;亲戚故旧,更或陌路之未相识,皆绑缚其身也。呜呼!人生天地之间,何得自由于己乎?欲乘兴而至于江湖,拘路途之远也;欲扬鞭而清平天下,束人生之短也;欲青春而与友携游,奈何时节之不居乎?事务之纷至沓来,人力之有所不及,此其一也;更甚者,人入于世,便如小鱼之入大江,无时不有水推浪逐,奔涌澎湃之势,岂可一跃而脱之乎?
至“吾年十九,始来京城”一段,此情此感已尽溢文墨之间矣。自十九岁别家至京师从事,十数年间,先生与十二郎聚少离多,书信之约定,往往因时事之种种变化,而以“汝不果来”告终;流离纷乱之至,大抵先生宦游借道至河阳,本所省者先人之坟墓,竟逢十二郎从嫂归葬故乡,何哀之至乎!天涯之分隔,书信之未通,嫂丧而不能闻,此诚其哀也;经年相别,一朝得晤,竟已同恩情如母之嫂魂离阴阳,韩氏一家,唯此二人孤依于世,不亦痛乎?
盖身系于世,动脱不能由己,此其文之悲者一;而人世无常,天命难测,则又一可悲者也。
韩氏显族,先生幼而无怙;寄居江南,未及成立,长兄壮年而殁;旅食京师,尚不能安稳致家,嫂已魂逝人寰;视茫茫而发苍苍,但恐一朝死去而十二郎无以为依,岂料白发人之送黑发人乎!呜呼,人世之无常如是矣!盖人生之奔忙劳碌,所孜孜以求者,言之高远则曰展抱负于天下,无愧乎吾所生,立功业者也;言之平近则不过安身立命,宜其家业,终养而已矣。而今奔碌半生,兄、嫂、侄接连而逝,但遗一头白齿落之残弱于此茫茫人世,其安身所依者,其终养所致者,皆如梦幻灭,无可触摸,盖其生所求者何!近读红楼,所谓“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所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其所意指,不亦如是乎?
然世之无常,止为其象;无常之空,则悲之深也。于纸上观世事之动荡变幻,盛衰有时,不过留一叹之悲,感生之不易;当其映照于己身,而省平生之所历,则悚然而惊,世之纷繁万象,生之喜怒哀怨,不恰如庄子所言“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乎?既变动而不休,则可以把握者何也?既无可把握者,则生之所向者何也?凡尘变幻,到头竟空空茫茫也。
昌黎先生文末已尽明此意矣。竟不能独引某句,不得不作一摘录。
“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不似今人之于至无常时痛斥上苍乎?“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则已尽表心灰气丧之感矣。若人世茫茫,无可把握,不若归乡,安身立命而已。此意不止此有,实古今通贯也:孟德之烈士暮年者,阮籍之穷途恸哭者,曹雪芹之雪落白茫茫者,皆此趣旨也。
若知变幻之无常所指为空,则生当以何?昌黎先生所问已得之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寄之天命,则全矣。此即孟子所谓“莫非命也”——“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而夫子之知其不可而为之不亦如是乎?
《秋水》所录夫子之言则更得其妙: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于是乎则意尽通也,世之无常固其是也,然无有所常即是一常矣。知其常,故将顺势而动矣。此所谓“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圣人之勇”者也。又思及庄子《养生》之所言:“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不亦如是乎?江湖不可去,我将思其逍遥矣;天下不可平,我将尽心而已矣;挚友之不可唔,我将怀我情矣。人生之常是为无常,我将顺受其正。
然则知其命者无有恸乎?非也。颜回丧,夫子所大哭“天丧予”,悲之至也。当其悲也,则顺心而感悲;当其喜也,则适性而知乐。至情至性,如是而已矣。
附:韩愈《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而不克蒙其泽!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