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鲁迅缝合怪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酒馆里温酒的人拍着一个个铜子,酒楼上的人油豆腐掺满了辣酱。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我是正在这一夜带着我的侄子宏儿——他本是不用来的,但他心心念念着前年见过的闰土的儿子水生,便吵着要来——回我的故乡鲁镇。
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寒暄之后,因为正值忙月,四叔也闲坐不得,我也正想出去逛逛,此时就见四嫂带了一个躬着腰的帮工进来了。我略带一瞥,讶异地发现正是闰土,他的腰更弯了,似乎因为新年的缘故,身上的衣服不再破旧,但依旧打着不少补丁。才两年不见,他更老了,仿佛又老了十岁,眉间的皱纹已如龟裂的黄土。他也看见了我,稍一挑眉,腰似乎直了起来,但终究又弯了下去,叫了一声“老爷”,也不知是冲我还是冲四叔喊的。我还踌躇着,不知怎么在四叔面前开口称呼他,四嫂先说话了:“因为祥林嫂的事,祭祀的事情终究少个人忙不过来,闰土说可以让他的儿子来管祭器。”“可恶!然而……”四叔道。闰土就浑身不自然了,四嫂忙解释道:“老爷是在生祥林嫂的气呢,你明天就带你儿子过来吧。”闰土连忙诚惶诚恐地打着躬感恩退去。我找了个借口,打算出去找他叙一叙。
刚出门就发现他在偏室的墙角处一边咳嗽一边哆嗦着等我,一见我就红了眼道:“老爷回来过年了啊。怎么不提前来个信,我好把地里的东西包好带来。”
我也感触良多“闰土哥,别叫我老爷了,祖屋都卖掉了,早就不是什么老爷了。倒是你,来四叔这做帮工呢。”“还是托老爷的福,四老爷知道我之前在你家做过工,过年忙的时候就叫我来帮忙。正好冬天地里也没什么收成。”
“闰土叔!你在这呢!”只见客房里飞出了我侄子宏儿,“叔,水生来了吗,我给他带了东西呢!”
“难为小少爷费心,水生在家里种地,我正求了四老爷让他来管祭器呢。”闰土口中是难得的欢喜。然后他又转向我:“老爷,今天忙完工去我那坐坐吧,家里还有些瓜果青豆,你可以带一点去。”“去嘛去嘛,大伯,我要给水生带东西去。”宏儿也急急地央我。
就这样,闰土早早地下工,领着我们迈过崎岖的乡路,宏儿因为即将见到久违的玩伴,也不以为路遥途险。终于见到了几片田地,上面是蔫着的草苗,一个少年在田埂上远远的看见我们向我们招手。宏儿眯着眼盯了一会,然后激动得跳起来大喊:水生! 忙不迭的跑过去。闰土连忙叮嘱:小少爷当心跌着!
在渐暗的天色下,两个少年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地奔跑,两道影子交织又拉长。我们两个中年白鬓的人却沉默地走着。
走进狭小的田舍,两年前要去的烛台还工工整整地摆在灶台上,是用来过年请灶王爷的。我问起家里境况,闰土还是摇头,回答两个大儿子出去当学徒,剩下的在家里帮忙种田。最小的女儿和我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怯生生地上来喊“老爷好。”宏儿把城里带来的稀罕小玩意送给水生,别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
闰土擎起长烟管,咳嗽着,洋火哧啦一声,升腾的烟雾把灯火遮得闪烁。闰土说着不久前亡故妻子的琐碎事:种出的东西拿去卖赚不了几个钱,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苦了一辈子,没有享福就走了;刚嫁来的时候总是哭,说要回娘家……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灶台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壶来添煤油。"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说完又咳了起来。
走的时候闰土硬要包一大包果蔬给我。宏儿在一边对水生说:你来城里,我们可以一起读书,有些书上有连环画,有趣极了。我们走出很远后,我回头看,闰土提着灯的身影已模糊成青豆大的一个红点。像荒草中一只孤独的流萤。我隐约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第二天,告诉四叔要离开鲁镇,进城去,他也不很留,照旧是坐船走的,把宏儿送到了他母亲处。时我一面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做了一年教员后又去了南京。故乡的事情,便搁下不提了。
令我再一次动了回返故乡念头的原因竟是闰土的死讯。那是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来到原先当过教员的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然后接到母亲发来的电报,家事说完末尾带了一句说是闰土死了。我看了默默然,当下决定回鲁镇一趟,去见我这位故土上的故友最后一面。
所幸还是赶上下葬之前。他们家还是在原来的田舍里,门口摆了两桌简单的酒席应酬左邻右舍和负责下葬的粗人。两个大儿子已经一副老成模样,四处应付着。水生更壮了,也更高了,还是扑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小女儿身着素衣,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眼角噙泪,似乎不知如何承担将来未知的命运。
而我的闰土哥,年少时提叉刺猹的银圈少年,能装弶抓小鸟的闰土,送我漂亮羽毛的闰土,敲着长烟枪咳嗽不停的闰土,躬着身子喊着“老爷”的闰土,躺在那里,真成了个不能言语的木偶人了。他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现在好了,他能放宽心躺在那里,不用再被地里的收成,儿女的吃穿皱弯眉毛了。
然后听到邻居的豆腐西施在说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闰土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闰土的身体早就累坏了,咳嗽是一直止不住,最近两年开始呕血,也不去看病,就这么硬撑着。终于累倒在田里。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死去的前三天都不能开口说话。两个大儿子问他有什么积蓄,他也不开口。
几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小女儿退出去了,大约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粗人打起棺盖来,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当年我的心里,也有这么一轮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海边是长着翅膀的跳儿鱼,期间有个项带银圈的少年……
然后我隐约听到豆腐西施在里面对闰土的两个大儿子说道:“当年他主子搬家的时候留了好大一堆器物给他,光不要的碗碟都装满了一屉狗气杀。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藏着呢,他老爷今天来吊唁说不定还是来讨还的呢。你快去碗柜角落里仔细寻寻。”我听了这话决计不再久留。但又忧心闰土最小的两个儿女,便唤来水生,问他愿意跟我进城去,陪宏儿一起上学吗。水生摇摇头,说要跟哥哥去镇上学手艺卖力气,养活妹妹,读书是公子哥干的事情。
我明白缘分已尽,但心里总有一丝郁结,便到鲁镇上的咸亨酒店坐一坐,要了一斤绍兴酒,点了茴香豆、青鱼干。细细品味重回故乡的个中滋味,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飞回这故土,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我期间忙的也无非是一些无聊的事。祖屋卖时,我本以为和故乡彻底断了关系,但我冥冥中觉得还有一丝联系,到了今天,这故乡才真正离我远去了。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酒店里忽然响起一阵欢笑,我听了心觉刺耳,便囫囵吃了几口起身准备走了。走出门拐角处,看见一个黑又瘦的怪人,穿着破夹袄,腿下垫着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匍匐地用手爬着。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又仿佛失掉了什么东西。
后来听说水生去了城里当黄包车夫,好像还娶了车场刘老板的女儿。而闰土的小女儿终究是不知道命运如何了。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2017.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