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与行走
有一次去西岸美术馆看展,临走时,从楼梯对面迎面走下三个人,一男两女,一袭长若凤尾的大衣,垂死地包裹着他们,衣服上一节节密密麻麻图形化的咒语,盛开出橙红杂错的菱形六瓣花朵。他们的长发似乎从不用水的洗涤与刀的修剪,与头颅浑然一体相连着。他们的眼睛发着另一个世纪的光芒,和我打了个照面,就轮回过去了。等我走出美术馆,远处的摩天大楼覆盖想象,车流疾驰撞碎回味,这三个人就永远消失了。直至今日,才恍觉原来他们就是都市里的“波西米亚人”。
神秘、繁丽、野性,成了我对波西米亚的第一印象。
昼夜不息的上海,精彩似乎都给了城市本身,人们穿着如出一辙的衣服,带着批量生产的表情。只有偶尔在街头、在地铁、在商场里,看到一些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男人。脖子上的项链,红蓝相间,串起了悠长的时光。臂上的鹿角纹身,斑驳伸展,铭刻了神秘的寓言。这些躲藏在人潮里暗自浮动的图形,轻悄悄地,就让城市的机械复制显得捉襟见肘。不止如此,波西米亚开始像野生苔藓般,一点点攀爬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从飘来走去的流行服饰,到层出不穷的城市软装。原来波西米亚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可以对抗时间和超越空间的生命力,从西到东,从传说到美学。
吉普赛人或许永远想不到吧,在他们居无定所的流浪中,在他们曾经迁徙生活的亚洲西部和欧洲等地,在他们喜欢聚集的波西米亚,一种神秘、华丽、自由、浪漫的气息,如古老奇异的香水弥散开来。他们成群结队,赶着大篷车,带着铜碗炊具,沿街卖艺、占卜、看手相、干杂活或者做小生意,他们穿着色彩艳丽、纹饰繁复的衣服,斗篷遮盖住神情清冷的脸,麂皮流苏左右摇晃,拼接图形上下流淌。他们是被上帝放逐了的人们,每走过一个村庄,每迈过一条河流,都让当地土著好奇瞩目,也让他们在窥探吉普赛人的生活时,不自觉的关照自己的生活,以及浸染和借鉴吉普赛人的生活方式。
有一种东西,在每个人的血液里流淌,那就是——自由。
对于约定俗成的人生,对于日复一日的平常,每个人都渴望有那么一个时刻,跳脱出来,换一种生活,进行生命的呼吸,尔后,继续埋头生活。吉普赛人实现了所有人的自由梦想,他们也成了自由本身。而那些心怀自由和梦想的人们,不惜把生命当做献祭自由的牲物,于是丢掉枷锁,远离世俗,过上了“吉普赛人生”。其中,人数最多的就是热爱自由和美的艺术家们。此时波西米亚超越了种族的称谓,成为一个普遍性的形容词,过着非传统生活方式的艺术家践行者波西米亚式的生活。
作为王菲的歌迷,记得在《唱游大世界香港演唱会》上,她翻唱了一首《波西米亚狂想曲》,当时还在想这首歌的原唱,后来知道是著名乐队皇后乐队的歌曲。顺着这首歌不断延展,歌词中提及了17世纪意大利喜剧丑角斯凯拉谟修、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民间舞蹈方丹戈、意大利天文学家伽利略·伽利雷,以及洛伦佐·达·彭特和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合著歌剧中的角色费加罗。自印度长大的弗雷迪,受到吉普赛文化的影响,《波西米亚狂想曲》呈现了弗雷迪对于自我与生死的思考。《波西米亚狂想曲》只是流行音乐世界里的一个浪花,而背后翻涌着的波西米亚风潮,成了艺术世界里的恒河,滋养着一批又一批流浪艺术家。
《巴黎圣母院》里纯洁美丽的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百年孤独》中拥有着神奇智慧的梅尔吉亚德斯;以及塞万提斯的《吉普赛姑娘》,普希金的《茨冈》等作品中,都出现过吉普赛人的身影。乔治﹒比才歌剧《卡门》中的女主角便是一位吉普赛女郎。盖里奇导演的《大侦探福尔摩斯》,女二号也是吉普赛女郎角色。Coach 、Burberry 等服装品牌相继举办过波西米亚走秀,被人唤作“时装周亮点”。一时间,吉普赛人似乎成了艺术界的缪斯,给每位艺术家源源不断的灵感。
当然,波西米亚风也曾光临过最大的东方古国——中国。据资料显示,吉普赛人曾经出现在我国元代和明代的边陲地区。明李浩在《三迤随笔》中写道:“三月十六,(大理国)王见诸部酋、异邦使臣于五华楼。始赐以酒席佳肴,奏以《奉圣乐》、《锦江春》等诏乐、段氏名曲。亦有异域之音来自天竺、波斯,中有罗摩人,亦称吉普色人之女。不分老少常至叶榆(大理城),以唱乞、巫卜为生。”
到了现当代,波西米亚已经成为了一种自由、热烈、另类、性感、优雅、颓废的集大成符号,一种自由反叛的价值取向,一种浪漫不羁的生活方式,一种生活时尚的多彩密码。1985 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宣告中国“垮掉的一代”正式登场,这二者都具有波西米亚倾向。此外台湾作家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系列游记散文及其潇洒浪漫的人生生活方式形成了一股“三毛热”,将波西米亚那种异域流浪、心灵自由、青春反叛的特色风格传播开来。加之法国作家亨利·缪尔热小说《波西米亚人的生活情景》也被翻译过来,该小说也成就了普契尼的歌剧《波西米亚人》。最后美国记者大卫·布鲁克斯的《布波族:一个社会新阶层的崛起》被翻译过来,使得波氏理念以时尚的方式迅速在中国时下最当红的传媒杂志得到了普及。到此,“波西米亚”混杂在通俗的文化热潮中闯入了国人的视线。
很快,波西米亚文化在广袤神奇的中国大地上快速传播和不断变异。印象里,曾有一段时间,似乎许多中国青年都心怀着流浪世界的梦想,他们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作为理想生活,追寻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他们幻想着背起吉他,手捧诗歌,浪迹天涯,认识一群群同样有趣而忧伤的灵魂,发生一些美丽短促的爱情故事。聊聊杜拉斯或者岩井俊二,听听朴树或齐豫,伴着星辰大海,聊到彻夜天明,似乎现实逼迫着自己,又遥远地逃离现实,世界只存在自己的意识里。2000年左右,随着网络文学、青春文学的兴起,安妮宝贝、春树、韩寒、郭敬明等一批作家开始浮出中国文学圈。《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三重门》《左手倒影,右手年华》等作品一时洛阳纸贵,许多人将45度仰望天空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于是流浪的波西米亚风披着青春忧伤的外衣,悄悄躲藏在文艺青年的心中,开始了一场人生颠沛流离的华丽幻梦。
有些人随着长大,褪去青春的泡影,开始背负现实的重壳;有些人则真的踏上了远方的列车,穿梭山海,流转年华。2000 年后,国内众多知名画家、编剧、导演到大理建工作室或盖房定居,不少海外艺术家也闻风而至。这使得大理成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这里有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看上去都不务正业、漂泊四方,也许他们人数并不够众多,但足以成为中国社会中难得的一群自由之人。而为过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些人甚至放弃了原来稳定的工作,去大理定居,他们认为在那儿的生活才是过日子。这些人成为了中国的“吉普赛人”,他们勇敢的向往自由,追求人格独立,抛弃循规蹈矩的社会生活,追求自由浪漫的诗意生活。
有一次去都江堰旅游,遇到一对夫妻,两个人在古镇合开了一家文创店。他们月眉星目,言笑嫣然,穿着棉麻质宽衣垂褂,戴着五颜六色的藏饰,讲述了他们从都市职场辞职到这里生活的故事。他们将近40岁,对于人生有着淡然而美好的坚守,用类似归隐的方式温柔反抗朝九晚五的生活。对于眼前远离都市、收入不定的生活,他们没有多言,但是微笑的眼睛和默契的互动,让我们都很羡慕。流浪的吉普赛人,一定是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的,是一种跨越时空、对话永恒的哲学,所以他们的占卜才如此准确,他们的歌舞才如此迷人。尽管每个国家地区的吉普赛人五官不同,但他们对生活不息的追逐和对自由的坚守,是共通在每一个波西米亚信徒身上的。
风潮正如潮水本身吧,一波乍过,一波又起。文艺青年也变成了流行文化,淹没在层出不穷的名词与概念中。二次元文化、说唱音乐、短视频又呼呼刮起,那些45度仰望天空的青年早已肥头丰腹,在996的泥潭里仰望天价楼盘。
流浪青春易逝,波西米亚永存。
2018年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一举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金球奖、英国电影学院奖;2020年纽约时装周上,波西米亚风格秋冬系列再次吸引着人们的目光;2021年,一些国际组织如artuminate在举办“波西米亚设计风格”设计比赛,越来越多的波西米亚建筑开始在中国出现。
某次傍晚搬家,由于东西太多,只能躬身挤在皮卡车的后车厢内,身体四周充斥着纸箱木柜、水桶脸盆、铁锅瓷碗各种杂物,汽车左右飞驰的刹那,忽然货车司机的车载音响里,传来孙燕姿的《传奇》,前奏里那些不知名字的鼓笛乐器,如银蛇般腾腾袅袅的飞升而起时,我感受着自己轻飘如羽的身体,在城市的街道里弄里不断驻足离去,竟也像化身了吉普赛人,在霓虹闪烁、人潮汹涌的人间,四处流浪、永远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