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New Yorker》Sep 6,2021
村上春树
1971年是意面之年。
1971年,我用意面维系着生存,我生存就是为了做意面。锅上升起的蒸汽蕴含了我的骄傲与喜悦,番茄酱在平底锅上沸腾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希望。
我前往一家专业烹饪店,买了厨房定时器和一个巨大的铝锅,它大到足以让一只德牧在里面洗澡,然后我走遍进口食品商场,收集了各式各样、名称古怪的调味料。我在书店里买了一本面食食谱,又去买了一大堆番茄。我购买了市面上能见到的所有牌子的意面,自己烹调出各种酱汁。蒜、洋葱、橄榄油的微粒充斥在空气中,混合成一种协调的气味,渗透进我这小小公寓的每个角落,弥漫在地板、天花板和墙上,还沾染了我的衣物、书、唱片、网球拍和捆成束的旧信件。这种气味你可能在古罗马的沟渠里闻到。
这是公元1971年,一个意面之年的故事。
作为惯例,我独自做好意面,然后享用它。我相信,意面是最适合独自品尝的食物。我无法确切地解释为何如此,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我会在吃意面时配上茶,再来一份简单的生菜黄瓜沙拉。我会确保家里头两者都充足。我把所有东西拿出来,在桌上摆放整齐,慢悠悠地享受这一餐,边吃边浏览报纸。从周日到周六,一个意面日到另一个意面日。每周末我都会换一种新牌子的意面。
每次我坐在盛意面的盘子前——尤其是在下雨的午后——我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像是有人在敲门。这位想象中的拜访者每次都不一样。有时是陌生人,有时是熟人。有次,我想象那是一个我在高中时约过会的、腿部苗条的女孩,有次是我自己,来自于几年之前。还有一次,我想象那是威廉·霍尔顿,他怀里抱着詹妮弗·琼斯。
威廉·霍尔顿?
但这些人从未进过我的公寓。他们只是在外面徘徊,也不敲门,像是倏忽而逝的记忆片段。
春天,夏天,秋天,我做了一餐又一餐,就好像做意面是一种复仇行为。一个孤独的、被抛弃的女孩,将她旧爱的信件投入火中,而我将意面一把把投入锅中。
我将时间聚合起来,揉成一只德牧的形状,将其投入翻滚沸腾的水中,给它撒上盐。然后我看着锅子,手中拿着超大号的筷子,直到计时器发出它哀鸣般的提示。
意大利面条极其狡猾,我甚至不能让它们离开我的视线。一旦我背过身去,它们便可能从锅子里溜走,就此消失在黑夜之中。黑夜就潜伏在那里,等着伏击那逃逸的面条。
Spaghetti alla parmigiana(各种意面名称)
Spaghetti alla napoletana
Spaghetti al cartoccio
Spaghetti aglio e olio
Spaghetti alla carbonara
Spaghetti della pina
而那些可悲的、无名的剩意面,就被随意弃置在了冰箱之中。
虽然生得热烈,但这些意大利面条最终还是被冲进了1971年的时间洪流当中,就此消失不见。
我为它们哀悼——为所有这些诞生于1971年的意面哀悼。
当电话铃声于下午3:20响起时,我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凝视着天花板。一池冬日的阳光聚集在我躺着的地方。在十二月的光照下,我就像只死苍蝇一样躺在那里,空空如也。
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那是电话铃响的声音。它更像是一段从大气层中消逝的陌生记忆。之后,它开始凝聚成形,最终成为了如其所是的存在。那是百分百真实的空气之中传来的百分百真切的电话铃声。我仍旧躺着,伸出手去接起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是个女孩,一个普通的女孩,普通到或许会伴随着4:30这一刻而消失。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前女友。某事将他们带到了一起,这个家伙和这个普通的女孩,某事让他们分手了。虽然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在他们走到一起的初次场合中,我也扮演了一个角色。
“很抱歉打扰你,”她说,“请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我看着电话,视线顺着电话线移动。线的长度显然足够通到电话那里。我敷衍地回答了她。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不祥的东西,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麻烦,我只知道我绝不想卷入其中。
“没有人会告诉我他在哪,”她的语气冷冰冰的。“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但我的确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所以——请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保证我绝不会把你扯进这件事。他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我告诉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我告诉她的是实话,我有段日子没见过他了,至于其它部分——我其实知道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这人只要一说谎,声音就会变得奇怪。
她没有回应。
电话握在手里,就像一根冰柱一样。
随后,身边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变成了冰柱,我仿佛置身于一本J.G.巴拉德的科幻小说当中。
“我真的不知道,”我重复道。“他只字未留,离开很久了。”
女孩笑了起来。“让我缓缓。他可没那么聪明。我们在说的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发出噪音的家伙。”
她是对的。那家伙就像一只昏昏闪闪的灯泡。
但我还是不打算告诉她他在哪儿。
那样做的话,下次他的声音就会出现在我的电话里,他会对我大加责骂。这通电话让我卷入了他人的混乱中。我本来已经在后院挖好洞,把所有需要埋葬的东西扔了进去。任何人甭想再把它挖开。
“我很抱歉。”我说。
“你不喜欢我,是吗?”她突然说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并没有特别讨厌她。老实说,我对她根本没什么印象。如果你对某人根本没印象的话,又何来坏印象一说。
“我很抱歉,”我再次说道。“可我现在正在做意面。”
“什么?”
“我说,我正在做意面,”我撒谎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说。这个谎言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以至于在那一刻中,它都不像是一个谎言了。
我起身,在想象中的锅子里装满了想象中的水,用一支想象中的火柴点燃了想象中的炉灶。
“所以呢?”她说。
我把想象中的盐撒在煮开的水里,缓缓放入一把想象中的意面,把想象中的厨房定时器调至八分钟。
“所以我不能再谈话了。意面会被毁掉的。”
她一言不发。
“真的很抱歉,但是煮意面可是项精细活。”
女孩仍旧保持沉默。我手中的电话仿佛又被冻结了一般。
“你能再打过来吗?”我赶紧补充道。
“因为你现在正在做意面?”她问。
“没错。”
“你是给别人做的吗?还是你自己吃?”
“我会自己吃掉,”我说。
她屏气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吐出。“虽然你没必要知道这些,但我真的有麻烦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很遗憾我帮不了你,”我说。
“这涉及到一些钱财问题。”
“原来如此。”
“他欠我钱,”她说,“我借给他一笔钱。我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做了。”
我安静了一分钟,思绪飘到了意面上。“抱歉,”我说。“但我还在弄意面呢,所以…”
她疲惫地笑了笑。“再见,”她说。“帮我向你的意面问好。我希望它弄出来不错。”
“再见,”我说。
我挂上电话后,地板上的光圈已经移动了一两厘米。我再次躺在那池光束里,重又凝视起天花板来。
想到意面处于永不停歇的沸水中,真是件悲伤的事情。
现在,我有点后悔没告诉那女孩了。或许我应该那么做。在我看来,她的前男友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具有着艺术家般自命不凡的空壳,一个无人信任又爱夸夸其谈的家伙。她听起来似乎真的有钱财上的麻烦,就算不是这种情况,你借了钱也该还给人家。
有时我会想这个女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想法通常在意面的热气从盘中升起时出现在我脑海里。在她挂了电话后,她是否会就从此消失,被吸进下午4:30的阴影当中了?我对此是否负有部分责任?
我希望你理解我的处境。那时日,我不想和任何人有接触。所以我不停地、自顾自地做着意面,用那口巨大的锅,大到足以装下一只德牧。
粗小麦粉,金灿灿的麦子在意大利的田野中随风摇晃。
你能想象,如果意大利人知道他们在1971年出口的其实是孤独,会有多惊讶吗?
《纽约客》这一期推出的内容都和饮食有关,这篇小说是2005年11月21日发表在《纽约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