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 说缅因 —— 定自从渠有夙缘 (最后一记)
1. 一路奔波
这次能按计划趁着Labor Day回缅因几天,可谓一波三折。先是Ida飓风的缘故,原先订的周四晚上的联合航空的直飞航班取消了,不愿改签到周六,因此花了高价改订转飞波士顿的三角航空的班机。周四下班时间一到,我就急匆匆往LGA机场赶,飓风过后,交通情况甚糟,一路极不顺利(此处已特地省略五百字),等赶到机场,已经7点了。8点是预定的起飞时间,而安检处已是一条巨龙,我正在焦躁,手机震动,第一班飞波士顿的班机延误半小时 —— 此时还松了口气,觉得和下一个航班的衔接虽然有点紧张了,但起码安检时间充裕一些。谁知过了安检后,手机再震,一看,再次延误半小时。这下简直灰心丧气。本着不死心的态度,还是到登机口的agent这里询问,是不是下一班飞机会等一等?agent人倒是很和蔼,说你是赶不上了,他们不会等的,到了波士顿先睡一觉吧,明天再说,我把安排宾馆的事情先输入电脑,这样这个过夜的事到那里就会很快解决的……
—— 我自然只能表示感谢。坐到一边,料想这样孤枕一夜自然也不会睡好,再等24小时飞,也是肯定不干的,那么,只有一清早爬起来赶最早一班大巴,折腾四个半小时回缅因了。—— 既然最糟也就不过如此,还能说什么呢?总之是“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了。
待坐上飞往波士顿的航班,打开机窗隔板,目视纽约夜色依旧华灯耀眼,心情不知为何,总也舒缓了些。因是方向往北,此行望去机窗外一路北斗高悬,倒也不由又有一笑,想到自己说“一个南宋君落到今天的距离,比从地球飞到北斗星还遥远” —— 不禁叹息了一声:于湖君,可否保佑我下一班飞机能够hold?
打开手机,按着约定开始看《左传》,不过一看就头晕了。如此浑浑噩噩飞机着陆,我正自强打精神,想着马上还得找人解决住宿问题,机长广播道,转机到Bangor的乘客,你的飞机在等……我一听,一瞬复活,几乎高兴得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广播继续道,让转机乘客先走,匆匆上前后,空乘帅哥抿嘴一笑:不好意思,门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开……
出了机舱后,继续飞步至隔了五位的登机口,守候的agent大妈见我喜气洋洋溢于言表,热情道:“很快就能到家了!” —— 到家?我哈哈一笑,说,是是,也是“家”呢!
一小时不到后,飞机再度平稳着陆,我前所未有,真有种”我又归来“的亲切感。
2. 那些人,那些事
三四年里,在当地认识了不少人。自然也有一些好故事。写过两次巴赫医生(因为他确实是一类人生导师般的存在 —— 这回知道我来,叫我走前去他那儿吃个早饭),写过外冷内热的户外达人C先生(特地把自己的Canoe载过来借给我们)。也写过同胞好友F。
• 热爱土地
F的热心热肠是不用说了。昨天专程开了一个半小时车过来,给我捎了她自己种的各类蔬菜,我也直言相告,一夜折腾成那样,总是要招待不周了,她说没关系,还腌制了一只农场鸡做好带过来,替我解决了午饭问题。—— 像F这样的朋友,热爱土地,亲近自然,对于园艺种植兴味极大,也有天赋。
我常和人说笑话,譬如有年我和她一起去买了郁金香球,过了一阵,她和我说现在能种了,我忙了半天,也没种几个下去,她一来,看我连个铲子都不会使的状态,大为绝倒,提过铲子三两下,就把我买的一百多个花球种下去了。再一阵,她说今年想试试看开垦一个小型花田,我听过也没太在意。谁知等开了春过去一看,大为惊叹,真是花团锦簇,群花乱眼。
哪像我呢!一个后院弄弄干净似乎已经苦不堪言。—— 我这人一直挺自恃聪明,但料理植物可谓低能。而我这对土地本身没有眷恋的人,架不住她的热情期待和鼎力相助,亦受感染,那几年也种了耐寒的玫瑰,大丽花,郁金香,杜鹃,海棠,覆盆子之类的(相对)易于打理的品种。到季节,也会种几味香草,几盆草莓,辣椒和番茄。总之,就我的能力和水平而言,尽管成果平庸,也算是努力过一把了。
这事也让我彻底明白:人生专长,各有定分。—— 人生一世,最重要的,还找到适合自己的,自己也喜欢的事做。
于是乎,教我一辈子做个农人花匠,或是避世的”幽人“,我实在难说自己会高兴,也因此,缅因山水虽好,终不是此心安处,但像F这样的,那就是如鱼得水了。此处土地价廉,冬季虽然漫长,土地养料却足够肥沃,水源丰富,夏日光照温度还是足够的,控制好播种时机,收获一样惊人。如果愿意投身于这样的农场生活,那缅因州倒真是个温室效应越严重,得利愈多的地方。
• 60岁重新开始
那些年里,还有几个让我印象深刻的人,其中有Ann。
Ann是心理医生,和前夫收养了两个孩子,女儿是中国人,儿子是韩国人。收养不易,养育更难。种种原因,她最终和丈夫离了婚。认识她时,她已不工作多年,时年快60岁,小儿子那年高中毕业去读大学了,她说,想要重新工作,但专业知识多年不用,因此决定再回去上Fellowship,我甚为吃惊。她也说,这事不知道能不能成,毕竟60岁的人了,不想着退休,而是回去和年轻人一起做规培生,也是让人吃惊的 —— 但是,她还是申请了几个program。尔后,她自然是申请上了(这类故事,美国人一向喜欢),而且规培的项目在洛杉矶。这个几乎一辈子生活在小城镇的老妇人,就这么一人去洛杉矶开始新生活了。
期间见过她一次,问怎么样呢?她说还行,年轻的同事们都很友善。洛杉矶一开始是让她挺不适应的,但过了一阵子就习惯很多……真是“多元”呢!
我想提她,倒也不是因为这类励志故事毕竟不常见,而是,Ann并不是个让人觉得非常“励志”的人。她是个非常温柔,几乎看起来有些软弱的人 —— 老让我想到《乱世佳人》中的梅兰妮,清秀的长相(本人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不少),柔弱的,永远带着一种不自信的善良的笑容。总之,她并不是那种一眼就让人看到其坚强意志,有明确人生目的的人 —— 后来想来,也许,这才是一种深刻的外柔内刚。换句话说,骨子里的自信和勇气,终不因个性的不同而转移。
• 退休法官教瑜伽
有一个瑜伽老师也让我印象深刻。
缅因冬天太冷,因此运动只能转移室内。当时,我主要去的是缅因大学的体育馆。其中开设不少对社会开放的课程,于是就参加了一个初级瑜伽班。没想到不是什么美女老师在那里上课,而是一个 —— 70几岁的清瘦老头儿!当时就不可置信,我以为这老人家是来上课的,可是……
然而,一开始上课,几分钟后,他就以其美国风清扬式的矫健与灵活,外加一种非常淡定,禅意的气质折服了我。我对瑜伽虽然最终也没有培养出什么兴趣 —— 我好像还是更喜欢跑步,但对瑜伽也算是有了个直观的积极认识。
上了几次课后,我难免带着好奇上前询问这位“风清扬”,出于什么原因练习瑜伽,又跑来这儿呢?”风清扬“和蔼而平静地道:早在60年代,我还是个在纽约街头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的时候,有个XX印度瑜伽大师在纽约开班,我就跟着他学习了好几年,后来,我想,人生不能这样过下去,又回到学校上课,考上了法学院……我本来是缅因州的州法官……退休后,搬到这里,一些朋友说,你教我们瑜伽吧。这回,你们的原定老师临时有事不能来,所以我就来了……
他又道:坚持瑜伽,是很有好处的,能帮助你寻找到一种平衡,我这一生,如果没有瑜伽,是不可以想象成为今天的我这个样子的。
我表示:的确,显而易见……
这个课上完后,原来的老师又回来了,我倒是平心而论挺怀念这个风清扬。
—— 退休法官教瑜伽,我觉得这种事,大概,还是最大可能在美国发生。
3. 难以下笔之处
这些好的故事,仔细想想,还能想起不少。可生活中,总是双刃剑,反面的例子又怎会少?上回看完那个RV人群电影后,我想写写缅因这些RV人,可又下笔艰难,几乎觉得有点残忍。
同样难写 —— 或者说,我也不愿写的,是与我同样没有交集的一些当地华人。
缅因州是个穷州。家庭平均年收入$57918。这个数据是综合值。实际上,沿海城镇当然比这高,而内陆则远低于此。据我所知,在本地高中领免费午餐的学生(设线是家庭年收入低于4万)占50%。
一面,随时可见湖边海边的豪宅,一个再穷的城镇上也有那么几个医生住在好房子里。另一面,废墟般的破房子随处可见。
更糟的,那就是连房子都没有的,住拖车的人。
每年冬天,医院都会有因不当取暖氧气不足而昏迷甚至死亡的住RV的病人。—— 尽管每年都有志愿者发传单到这些拖车停车场,让其居民注意不要以烧天然气的方式取暖,太冷的话,还是要去当地收容所。—— 但收效甚微。
那部电影最终是在走浪漫主义的路线。实际上,RV人群就和一般社会底层没什么本质区别,甚至更糟。他们基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婚姻关系混乱,他们自己倒也不必多提,主要是那些在拖车停车场衣衫不整乱奔走的孩子,如果你见到了,怎么不担忧他们日后的人生是否会走他们父母的老路呢?
然而,这个割裂太大了,仅仅担忧,而没有行动,几乎是一种伪善。
也因此,我也不想真正写我认识的一些本地同胞。—— 因为也是同样没有交集的。他们或是通过外嫁而来(嫁的对象也自然千差万别),或是早前与近年的学术圈中的华人,或是中餐馆一线的合法/非法移民,也有零星几个医生…… 他们从事的职业各不相同,有些与我投缘些,有些则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总而言之,我的任何评价,其实都没有意义。因为最终,每个人说到底,有自己的活法。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留下来,扎根于此,成为缅因州的一部分,倒是比我这个过客多了很多”忠诚“。
4. 山水常在
作为缅因系列小文章,我想,今次是最后一篇了。一个牵绊了人生三四年的地方,感想总是不同的。其实,自然,这段岁月终不是十几篇文章可以概括完全。常也想,若不是有这一番牵绊,缅因山水虽好 —— 可天下山水更为雄奇的地方自然还多得去 —— 又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之处呢?
前天夜里,九月初,依旧晚夏天气,走出租住的湖边小屋,立于岸边,耳听清水扬波,目视一天星光。永恒都不能免俗地要念起“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意境 —— 再一回思,总也是种无奈,因为这样的湖水与星夜,再难寻于洞庭本身。
昨日清晨,醒得早,放下皮划艇,独自划出一英里,看湖上日出。波上寒烟,远树朦胧,天地静谧,偶尔听得一两声潜鸟鸣唳,悠悠回荡。朝阳渐渐升起,晕开一片迷离的绯红在天水之间,轻巧的小舟随着细细拍桨声划过无风湖面,偶尔远眺,只见一点鸥影消失在浓云长空。
—— 一切,有如梦境。

别来无恙是山水。和自然的亘古长存相比,人生渺小而短暂,是的,人生终是宋人山水画里的一场行旅而已。—— 但这样的体会,若不是有几年浸淫自然的体验,又怎得真实?

因此,我想,和缅因州还是有前缘未了,才有今世相逢。
稍改于湖君的诗,可谓是“无端此地曾留滞,定自从渠有夙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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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回来时,和刘君约定写完这篇文和做一首绝句。写得不好,刘君替我改正甚多,因此也不能说是我的了,算是借来以此作结吧:
扁舟一叶静无风,
卧看寒鸿入碧空。
应信前生缘未了,
归来还入画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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