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马》许金龙译本书摘
·在山顶劲风呜呜作响的间隙,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耳边响起了牛虻飞过时发出的振羽声。杉树树梢如同许多长矛的矛尖直刺明亮的天空。漂浮、流动着的白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浓淡不匀的樱树树冠上的团团翠绿……不知不觉间,本多沉醉在了幸福里。他认为,只有这种幸福,这种把那些不明缘由的淡淡悲哀当作薄荷一样含放在口里的幸福,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幸福。 ·幼儿形体就这样在空中飘荡着。当发现将要成为自己未来父母的男女做爱的情景时,就会心猿意马,难以自禁。如果这个“中有的有情”是个男性的,它就会被将成为自己母亲的那个女子做爱时的艳姿所吸引,并且憎恨未来父亲的丑态。当未来父亲排出的不净之物刚要进入未来母亲的体内时,它却认为那是自己的,因而欣喜若狂,抛弃“中有”的形体,托生于母胎之内。在它托生的那一瞬间,就变成“生有”了…… ·正殿里响起了太田黑拜神时响亮的拍手声。 太田黑虽然身体瘦削,巴掌却很大,所以他的拍手声格外响亮。他的巴掌如同粗粗削出洼凹来的杉木板,将一定量的清净的圆形空气压缩在其中,击掌时再把这团空气压得粉碎,在那个瞬间,像是有一股神气从中爆裂开来,迸溅而出。 所以,比如富永就曾说过,听着这斋戒沐浴后充满诚心的击掌,觉得这击掌生发出一种声音的幻觉,就好像人虽坐在家中,却不由得想起深山幽谷似的。 ·所谓纯粹,就是把花一般的观念,带有薄荷味的含漱药一般的观念,以及在慈母怀抱里撒娇一般的观念,直接转化为血的观念,砍倒邪恶的大刀的观念,从肩部斜劈下去时血花飞溅的观念,以及切腹的观念。在“樱花落英缤纷”之时,血淋淋的尸身随即化作飘逸着清香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把两种全然相反的观念随心所欲地进行倒换。因而,纯粹就是诗。 阿勋认为,“纯粹的死”倒是更容易一些。他所感到苦 恼的是,为了始终如一地保持纯粹,怎样才能做到“纯粹的笑”。无论怎样控制感情,有时也会为看见的一些无聊的事物发起笑来。 ·“好。我再问你,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这一次,阿勋显得有些迟疑。他把自己一直注视着中将眼睛的目光稍稍错开,从印上雨水痕迹的墙壁移向紧闭着的毛玻璃窗户。视野在这里被挡住了,在细小的木格窗之外,雨云正无边无际地遮盖着大地上的万物。阿勋知道就是打开窗子,也决不可能在雨水中看到尽头。他想要说的。也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他断断续续地,然而却是坚定地说了起来: “在太阳……大阳升起的断崖上。叩拜那轮初升的红日……一面俯瞰着光亮的大海,一面在高洁的松树下……自刃。” “嗯!” 井简和相良都惊讶地看着阿勋的脸。在此以前,阿勋还从未在别人面前,甚至在朋友面前进行过这种内心深处的表白,可今天却当着初次见面的中尉流畅地吐露了这一切。 中尉并没有恶意地加以奚落,这是少年的幸运。看上去,中尉仿佛在认真而平静地思辨着这段近似疯狂的表白,然后开口这样说道: “说的不错……可是,要死得漂亮也很难呀。因为自己是无法选择死的机会的。军人嘛,又不可能像平常自己想象的那样去死。” 阿勋没能听懂这些话。话语中充满转弯抹角的措辞、解释,以及“然而”、“可是”之类的思考……这些词语远不是阿勋所能理解的。他的思想是滴落在白纸上的新鲜墨动是谜团一般的经典原著,不要说翻译,甚至无须加以批评注释。 ·难道真的没有一位长者能够舍弃所有顾虑和因为年龄的缘故而受到的尊重和照顾,敏捷地用“纯粹”这种尖针来回应这边猛刺过去的“纯粹”尖针?假如的确一个也沒有,阿勋所憧憬的“纯粹”就被年齡羁绊住了(可神风连的那些人却没有这类事!)。倘若受年龄的羁绊正是“纯粹”的本质,那它不久后一定会从视野中消失。再也没有比这种想法更使阿勋感到可怕的了。他在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必须抓紧时间。 在阿勋看来,这些年长者似乎缺乏一种智慧。他们不知道,要想医治少年们的性急,除了无条件地承认这种性急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不承认这种性急,少年们就会更加疯狂地追求他们认为明天将要消失的剧烈的“纯粹”。这一切,都是年长者造成的。 ·小学生们排成一队,从白底黑丝的麻叶花纹剑道编项中露出细小的手腕,一个接一个莽撞地向阿勋刺来。当他们攻向前来时,防护面具中认真而稚气的眼睛,宛若接二逛三飞来的发出光亮的小石块。阿勋配合着对手的身高,弯下身子,故意留出空隙,忽而前进,忽而后退,用自己的身体吸引着少年们劈刺过来的竹剑,犹如行走在丛林之中,不断受到树丛下部弹跳而起的小树枝的抽打。阿勋年轻的身体酣畅地热了起来,梅雨绵绵的早晨所特有的慵懒和倦息,在少年们响亮的喊叫声中烟消云散了。 ·时至今日,饭沼还在为政治信仰与构成信仰源泉的灼热感情之间长期存在的龃龉而苦恼。从少年时代起,饭沼就把一种坚贞不二的忠诚献给了清显。这种忠诚是那么热烈和温柔,时而蘸涵着愤怒和轻蔑,时而如瀑布般自天而降,时而又似火山喷射而出。从更微妙的意义上来说,这种忠诚其实是献给了清显的美。这是与背叛相差无几的忠诚,也是不断孕育着忧愤至情的忠诚。因而,它是一种无须赋以任何其他名称的感情。 他把这种感情称之为忠诚。好吧!可这种感情离为理想而献身还很遥远。而那难以言喻的美却在诱惑着他,使他距自己的理想更加遥远。他在抗争着这一切,内心里充满了想要把理想与美巧妙结合起来的焦灼不安。而想要把它结合起来这一想法的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需要派生出来的感情。从一开始,这种忠诚就带有孤独的影子,它是宿命般地放在他这位少年前面的一柄感情的短刀。 ·饭沼不是那种所谓有自知之明的人,因而他能够时常忘记源于远方的自己感情的实质。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火焰超越时空地移动,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燃烧起来,从而把自身也暂时置身于火焰的簇拥之中,品味着同样的热烈和陶醉。饭沼并没有因此而感受过什么内疚,但他倘若对自己稍微严厉一些,就一定会察觉到自己过度地使用了感情的比喻。过去,他生活在本歌的世界里,而如今则生活在对本歌的模仿之中,竭力要把早年曾见过的风、花、雪、月,无限度地套用到逐年变化的风物中去。可以说,他是在不自觉地使用着双重语言。在他对皇室的敬爱中,在这种与怀疑自己敬爱之心的人誓不两立的信念中,宛若玻璃屋顶流下的雨水一般总是在他心头摇曳着的凉冰冰的阴影,正是洞院宫的御名。 ·视野中,行驶在大道上的自行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那光亮仿佛要把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连缀起来。一间屋子的檐下,一个一直在反射着光亮的玻璃碎片一般的物件歪放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停放着的卖冰车。阿勋好像听到了冰块远远传来的尖利呻吟,那是感受到置身于强烈日照下的危机,正在夏季最后的残照下无情地融化着的冰块的呻吟。 回头看去,背后被夸张地拉长了的柯树树影,像是被夏末的阳光恶作剧地拉长了的阿勋那拖曳着的志向的影子。就要献身的夏末!与太阳的诀别!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怖,担心随着季节的变迁,那圆圆的、赤红的大义,又将暂时褪去自己的光彩。今年又一次失去了在热烈的夏日朝阳中去死的机会! 他又抬头望去,在极其缓慢地变得血红的天空反衬下,柯树树梢那繁茂的叶丛间,现出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细小缝隙,宛若一群掀动着翅膀,正在上下翻飞的红蜻蜓。这也是秋天的预兆!是激情正从内部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下来,转化为理智的预兆!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喜悦,可对阿勋,这却是一个悲哀。 ·在舞台上的月影中吟唱和摇曳着的,已不是两个美丽的亡灵,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诉的东西。它是时间之精华,情绪之神髓,超越现实的梦幻那浓艳的逗留。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只是在持续不断地编织着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美。可在这个世界上,刚刚出现一个美以后,还能够紧接着再出现另一个美吗? ·与此同时,本多细致观察了现代的周围,却丝毫没有发现清显这样的青年,没有发现他的热情,他的死,以及他那美丽的生涯留下的影响。本多没有在任何地方发现任何证据来证明清显的死留下的任何影响。清显以及清显的一切,好像被不留一丝痕迹地从历史中抹去了。 这时,本多发现自己在十九年前说过的话,竟包含着极其准确的预见。他曾那样起劲地述说过与历史相关的意志遭受挫折的话,这正是在那种意志遭受挫折论中肯定自己有用性的一面。但在十九年后的今天,他又禁不住羡慕起十九年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清显那种没有意志的生活。本多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位完全湮没在历史之中的清显,比自己更具有参与历史进程的本质。 ·清显是美丽的。他无所作为,也不带任何目的,只在这 个世界上匆匆地一掠而过。而且,他还严格地保持了美的一次性,一如刚才的谣曲中所吟唱的那样: 驱动水车没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一个生气勃勃、孔武勇猛的年轻人的面庞,从那个行将消失的美的泡沫中泛了出来。在清显身上,只有美是一次性的,而其余的一切则都要复苏并希求转世。清显在彼世没有得到满足的一切,都只能以负数的形式在现世得到补偿…… 另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摘下被夏日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剑道防护面具,露出被汗水濡湿了的剧烈掀动着的鼻翼,紧紧抿合着的嘴唇好像横叼着一柄长刀。 在光雾缭绕的舞台上,本多看到的已不是美丽的主角和配角所扮演的汲水女子们的身姿。舞台上或坐或立,在月光中异常优雅而又徒劳地劳作着的,是相隔一个时代的两个年轻人。远远看去,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是那样相似,可近看时各自却又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一个用被竹剑磨出茧子的、粗鲁的手,另一个则用无所事事的、白嫩的手,专心致志地轮流汲取着时间的潮水。从云缝间露出的月影和不时传来的笛声,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现世之身连接到了一起。 在平滑如镜的水边,两个人正轮换拉着用红缎装饰那直径为一尺二车轮的双轮水车。不过,此时传到本多耳朵里的,已不是那段优雅而略显疲惫的诗句“驱动水车汲潮水,车轮慢悠悠。浮世四时自轮回,人世本无常”了,它忽然变成了《心地观经》中的一段辞: 有情轮回六道生, 一如车轮无始终。 舞台上汲水车的车轮眼看着滚滚转动起来了。 本多想起曾偶尔入迷地阅读过的轮回转生的种种说教。 ·它只是百合花残留下的记忆,是百合花的影子,是娇艳和不朽的百合花飞走后的茧壳。然而,这里依然飘溢着这个世界上的百合花所意味的馥郁香气,沉浸在曾照射到这里来的夏日余辉之中。 阿勋用嘴唇轻轻吻着它的花瓣。假如嘴唇明显感受到触碰上了百合花,那可就为时过晚了,百合花花瓣便会悄然飘落。口唇和百合花的接触,只能像黎明轻拥山脊时那样。 阿勋那年轻的、还没有吻过任何人的嘴唇,正驱动它的全部最微妙和纤细的感受,微微地吻了一下野百合花枯干的花瓣。他在想着: “我的纯粹的根据和纯粹的保证都在这里。确实全都在这里。当我自刃之时,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下,在轻柔飘动的晨雾中,百合花一定会挺起花茎,绽开苞蕾,用它的郁香拂去我身上的血腥。这样也就行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过了吊桥后,本多回头看着那些正默默通过吊桥的青年。桥板在不停地微微颤动,在对岸的景色构成的背景中,有橡子树林、桑田、枯萎了的盐肤木红叶、黑树干上官能性地挂着的一只红柿子,还有紧挨着柿树的一间小屋。就在这背景下的映衬下,手提玉串的青年们紧挨着走在吊桥上。正在这时,夕阳轻轻钻出山顶的云隙,把落日的余辉洒在了他们身上。这余辉清晰地照出白色裙裤上的褶皱,也把白衣照得通亮,像是从里面发出了亮光。同时,玉串上的杨桐树叶也现出墨绿色的光泽,把它那纤细的倩影尽情映在白纸片上。 ·泪水在白皙姣好、不施脂粉的面庞上闪烁着光亮,紧闭着的眼睛却比圆睁着时更执著地凝视着阿勋。在那像是从很深的水底冒上来巨大水泡似的飘浮到眼前来的脸庞上,嘴唇由于一连串短促的叹息而在黑暗中颤抖着。阿勋受不了近前的这个嘴唇。为了使这个嘴唇不复存在,除了用嘴唇去接触外再也没有别的方法。恰似已经飘落在地面上的一片落叶,为另一片飘然落下的落叶所覆盖一样,那张嘴唇被极其自然地覆盖上了阿勋生涯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吻。在槙子的嘴唇间,阿勋想起了梁川红色的樱树落叶。 阿勋非常惊讶,两人的嘴唇刚一接触,一种平缓的甘美便蔓延开来。世界就在这嘴唇的接触点上颤抖。自己的肉体,眼见着从这接触点开始变质,被腌渍在无以比拟的温暖和圆润的感觉之中。当他察觉到自己吞咽下了槙子的唾液时,这种想法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嘴唇终于分了开来,两人拥抱着哭了起来。 ·“我并没有生气!” “你是来告别的吧,是吧?” 就像在摆白色的围棋子一样,棋子把原本没有內在联系的事物准确地说了出来。 阿勋默默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隆起粗壮树根的大櫞树,伸出细细的枯枝,使夜空龟裂成许多小块,星辰在每个树梢枝头闪烁。断崖边长着两三株柿子树,稀疏的残叶构成一幅黑色的剪影。山谷对面一点点高上去的人家檐头,街灯恍若雾气一般飘忽不定。从这个土岗上看过去,那里还有不少灯影,可这些灯光却丝毫引发不起热闹的感觉,倒像是潜在水底的砾石。 ·《治安警察法》第十四条中,极其冷酷地规定着“禁止称密结社”。阿勋他们通过热血紧密地凝结起来,并且要在热血的进溅中回到天上。但他们这种太阳的结社却遭到了禁止,而那些营私舞弊的法人们则可以任意结成中饱私囊的政治结社。权利的性质在于惧怕纯粹甚于惧怕腐败,恰如野蛮人惧怕医药甚于惧怕疾病。 阿勋终于想到了一直想要回避,而现在却又无法再回避下去的问题——“是血盟本身招致背叛的吧?”这也是最为可怕的想法。 难道说,人们的内心接近到一定程度,就要使彼此的想法一致起来,在这短暂的幻想闪现过后,则肯定会发生反作用,而且这种反作用还不仅仅是简单的背离,而是将导致瓦解一切的背叛?或许,人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不成文的惯例,禁止志同道合的同志结成盟约?他,果真敢于触犯这个戒律吗? ·在一般的人际关系中,善恶信疑都以浑浊的形态少量地掺混在一起。然而,有一定数量的人,一旦结成这个世界上最为纯洁的人际关系,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析出后又聚集到—处的恶,便可能作为纯粹的结晶体而存留下来,恰如一堆纯白的玉石中,肯定会掺有一块黑玉一样。 假如把这想法再发展一步,便会发现,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撞上黑暗的思想。与其说恶的本质在于背叛,倒莫如说在于血盟本身。背叛只是同一种恶的派生部分,而恶的根源则正是血盟。也就是说,人类所能够达到的最为纯粹的恶,或许就在于志同道合的人看着完全相同的世界,并反叛生的多样性,用精神来打破个体的肉体那自然的壁障,使那堵为防止相互侵蚀而特意建造的墙壁化为乌有,并以精神来完成肉体所无法完成的事业。协力和协同则属于人类特有的柔和的词汇。然而,血盟就是……在自己的精神里轻易地加上别人的精神。这种事的本身,就像在河滩上垒石塔9一样,是对人类行为的出色侮辱。它是永远周而复始于个体发生之中的系统发生,在眼看就要到达真理时,却因为死亡而遭受挫折,于是又必须从羊水中的睡眠重新开始。也许,像这样试图通过背叛人性来弥补纯粹的血盟,却文招致了它自身的背叛,原本就是这人世上自然的演变结果。他们毕竟从未尊敬过人性。 当然,阿勋并没有想到那么多。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到了只能用思维来突破某种制约的地方。他为自己的思维缺少尖利、残忍的犬齿而感到遗憾。 ·“是因为赤色分子要否定国体吗?” “正是如此。同他们相比,饭沼,你是国士,思想的方 向并没有错。只是由于还年轻,又过于纯粹,才这样过激。方向是对的,因此只要改变手段,采取渐进的方式,再稍稍缓和一点,温和一点就行了。” “不!”阿勋浑身颤抖着反驳道,“假如稍稍温和一点,就变成别的东西了。问题就在于那个‘稍稍’二字。在纯粹性里,不能稍有缓和。如果稍稍温和一点,那就全然成为另外一种思想,而不再是我们的思想了。因此,思想本身不能冲淡,如果这种形式的思想对国家有害,那么,同那些家伙的思想在有害这一点上就是相同的,所以,就请拷问我吧!难道还有什么不这样做的理由吗?” ·倘若再进一步想下去,甚至还会发现,她对走钢丝的兴趣已经到了不道德的地步,在忌讳法官检查的借口下,一味玩弄着这种感情的游戏。 信中倒是没有任何这类文字,只是飘逸着一种气味,一种轻松的情绪。由此推想,槙子似乎有时在为阿勋的入狱感到高兴。从来信中不难看出,这种残酷的交流是槙子早就期盼着的梦幻,而且她让这种梦幻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是的,无情的隔离可以保持感情的纯度,不能会面的痛苦将转变为平静的喜悦,危险在刺激着官能,不确定的因素培养出了梦幻……槙子还清楚地知道,在这些拂过狱窗的微风一般的诱惑面前,阿勋的内心将战粟不止。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这种愉悦在信中若无其事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槙子从这种状态中发现了自己的王国。当阿勋用被狱中生活磨砺过的感觉察觉到这一切时,甚至想一下子撕碎并扔掉这些信件。 ·“那么,他是三浦中尉的客人吗?” “不,也不是。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带着女人到我家的另一间独屋来过,会不会就是他……” “是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我记不清了,可他很像那个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正在想,好像是二十多年前来过的。” “是在二十年前,饭沼带着女人去的吗?” 检察官脱口说出的这句话,在旁听席上引起了一阵哄笑。 老人全然不理睬这个反应,执拗地重复说道: “对,是这样。肯定是二十多年前……” 这位证人是否具有证实能力已经很清楚了。人们都在嘲笑着北崎年老昏庸。开始时,本多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当老人再一次认真地说出“二十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便突然被战栗所取代了。 本多曾听清显说起过,在北崎军人公寓的一间独屋里, 他同聪子幽会的详细情形。在当年的清显和现在的阿勋之间,除了年龄恰巧相同以外,外表上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在挨近了死亡的北崎心中,出现了记忆上的混乱。一个古老的房间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当中,只有色彩的浓淡超越了时间而连接了起来。以往恋爱的热情和今天忠义的热情,在表示界限的准绳以外的地方混合在了一起。在被搅和得越发暧昧了的池沼一般生涯的记忆中,两朵秀丽的红白两色莲花在观念上被看成了一朵,这也是有可能的。这种错觉,在衰老不堪的北崎的心目中,无异于滞淤着的灰色沼泽忽然现出了奇怪的澄明的光亮。他一定是为了抓住这难以言喻的清澈的光束,才毫不顾及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怒气,固执地重复着那句相同的话的。 想到这里,本多觉得,被擦拭得发出耀眼光泽的米黄色法台和法官们那威严的黑色法衣,在窗外夏日强烈光的照射下,骤然褪去了色泽。在眼前威严地炫耀着精巧机构的法律秩序,却宛若冰冻而成的城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眼看着正在消融下去。北崎确实看见了常人眼睛所看不见的巨大光東的纽带。夏天的烈日把窗外前庭的松树针叶一根根地照耀得发出了锐利的光亮。比起占据着室内的法律秩序,这阳光确实形成了更加严峻、更加壮观的绳索之源。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方法只有一个,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勋站出来,揭发槙子所作的伪证…… 至于本多,实际上他也未必真的就那么相信槙子日记中的记述,也不相信审判长会无条件地承认这本日记的证实能力。本多只是相信,阿勋决不会使慎子陷入伪证罪之中。因为,阿勋也是能够领会到槙子解救自己的热诚之心的。 他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这场战斗。也就是说,他要用女人苦恋之情的晚霞,去染红阿勋所向往的那间纯粹而又透明的理想密室;他要让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彼此用最真实的刀枪进行战斗。只有这种战斗,才是阿勋在这前半生的二十年里,未曾想过、甚至做梦都未曾想过的、却又是出于“生存的必要”而必须知道的战斗。 阿勋过于相信自己的世界。必须破坏掉他的这种自信。 因为,这种自信极为危险,已经危及到了他的生命。 假如阿勋按照计划去行动、暗杀和自刃,他这一生就 会成为从未邂逅过一个“外人”而结束的生涯。他要暗杀的那些“大人物”们,决不是与他相对立的外人,他们只不过是被年轻人纯真的志向瓦解了的丑陋的泥偶罢了,不,毋宁说,也许阿勋把刀刃刺入衰老、丑陋的肉体,并将其杀死时,长期以来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被温暖着的观念便可能得以具体化,从而使阿勋感到一种肉亲间的亲切。阿勋在供述书里也承认:“决不是因为憎恨才去杀他们的。”这纯粹是观念上的犯罪。阿勋不知道什么叫作憎恨,这简直就意味着他不曾爱过任何一个人。 现在,阿勋该知道什么叫憎恨了吧。这是他那纯粹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的异物的影子。这个外界的异物放荡不羁,无论多么锋利的刀刃,多么迅疾的捷足,多么机敏的行动都不能将其降伏、制约。也就是说,他已经体会到,在他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金瓯无缺的球体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外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