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川菜馆阵线
【0】
如果你去过足够多的国家、住过足够多的城市,那么你一定会发现,似乎这颗星球上的每一座城市都有这么一家川菜馆。它们起着“满堂春”或是“四川人家”之类的俗套名字,每张餐桌上都放着一页过了塑封的菜单,正面是美式中餐的菜品——左宗鸡、蒙古牛和宫保虾仁——背面则是真正的宝藏:回锅肉和干锅包菜只是标配,水煮鱼(用的可不是肉厚无味的龙利鱼)和酒蒸蛤蜊也不算罕见,最昂贵的压轴大菜则往往暴露出店主的真正出身:川渝的红油火锅、鄂皖的十香小龙虾、北京的脆皮烤鸭、南省的花胶参汤……即使你手头并不充裕,也免不了在重要的日子登门造访,约上朋友、点一桌子好菜,安抚受尽委屈的肠胃。
如果你像我一样幸运,也许还阴差阳错地发现了隐藏在川菜馆子背后的秘密。但你肯定不知道、也无心追究那个秘密背后的故事,毕竟——
中餐馆里能有什么玄机呢?
【1】
我住的公寓楼下就有这么一家川菜馆。
小城的冬天严寒刺骨,夏天又酷热难耐,在那些时候出门觅食便成了一桩苦差事,我也因此成了楼下餐厅的常客。餐厅店面不大,但从装修到服务还是比城里其他家庭作坊式的中餐馆正规许多,我习惯挑客人不多的时候光顾,找个角落里的卡座入席,靠在软皮沙发上等待上菜。窗外大雪纷纷,屋内觥筹喧哗,营造出一股小城里罕见的烟火气息。
餐厅的菜单前后六页,头两页是美式中餐,按猪、牛、鸡、鱼、素菜分为五类,后四页则密密麻麻地列着数十种地道的中餐菜品,虽然也有英文译名,但都翻译得敷衍至极,碰到兔头鸭掌、羊蝎猪肺等等更是直接写上拼音,以免惊扰到菩萨心肠的本土食客。
诸多菜品里我最中意的当属酸汤肥牛——金汤色泽鲜明、酸度适中,肥牛分量十足、口感韧而不老,与爽脆的金针菇相得益彰,几口下肚便能驱尽一身寒意。除此之外,这家店的红烧肉也是一绝,吸饱了汤汁的肉块肥而不腻,火候甚至比许多国内馆子还要周到。
但那天我偏偏想尝试点新花样。
“Orange chicken please.”我指着菜单说道。之所以用英语,是希望服务员能把我认成吃着麦当劳和Taco Bell长大的三代华裔,这样即使我放着一大堆正宗中餐不顾而选择了粗制滥造的改良菜,也不会显得太奇怪吧。
服务员丝毫不领情,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不好意思,您点的是什么?”
“橙皮鸡。”我只好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美式中餐里的所有菜品都是用同一个流程炒出来的,无非是用鸡肉还是牛肉、加花椰菜还是西葫芦的区别,至于“橙皮”、“蒙古”、“湖南”、“宫保”之类的前缀,虽然多少暗示着菜品的风味,但实际操作中毫无品控可言,各种酱料堆砌在一起,酸甜香辣的配比在滑腻齁咸的刺激性体验面前显得无关紧要。
然而我那天就是想吃橙皮鸡。
出乎我意料的是,面前的服务员竟然冲我摇了摇头:“那是给美国人点的。”
这是实话,只是我没想到他能说得这么直白坦然,颇有种“华人与美食家不得点餐”的意味。可他越是这么说,我便越想试试看,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上帝般的威仪:
“我知道。”
服务员没有反驳,也没有拿出他那套“喜欢吃甜味的话三杯鸡也不错”的说辞,他意味深长地朝我眨了眨眼,压低声音答道:“大概要半小时上菜,麻烦您耐心等一下。”
根据我对橙皮鸡的了解,它绝不是一道需要精心炮制的菜肴,不过或许是这道菜过于冷门、以至于厨房没有提前备料,我想,刚好也能解释为什么服务员不想让我点它。我再想多问时,服务员却已经走远了,于是我戴上耳机,耐着性子等候起来。
整整三十六分钟后,我看见同一位服务员端着一盅砂锅朝我的方向走来。锅里似乎装满了食物,沉甸甸的,他也走得十分小心。他在我身旁停下来,把锅呈到我面前,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蒸汽升腾而起,挟带着清甜的肉香味扑进我的鼻腔。
“陈皮冬瓜老鸭汤,请慢用。”他又眨了眨眼,“米饭和小菜稍后就上。”
我刚想说些什么,他又接着说道:
“我们老板猜到下雪天会有人想喝汤,下午就把汤煲上了,不过您还是来得早了点。下次想喝汤可以晚半个小时来。”
“这……”我一时语塞。看这服务员的样子,显然是故意上错菜的,他的背后似乎还有餐厅老板授意,继续追究反而显得我不礼貌。况且这道陈皮老鸭汤根本不在菜单上,也许是我误打误撞成为了今天的幸运顾客、或是触发了什么隐藏奖励?总之从橙皮鸡换成老鸭汤终究不亏,只是等会结账恐怕要破费了,我胡思乱想着。
不得不说这锅鸭汤确实美味。陈皮的甜香、冬瓜的清香和鸭肉的馥郁被熬进雪白的汤水里,入口绵柔鲜绝、回味无穷;老鸭肉虽失之鲜嫩,但口感并不发柴,数小时的熬煮让它极尽酥烂,仿佛要在唇齿间化开;佐餐的小菜也是精心准备,爽口之余并没有过分浓郁的辣味,不至喧宾夺主,反而能进一步刺激味蕾、以品尝出汤里更深层次的风味。
窗外雪骤,我慢慢喝着汤,邻桌的客人来了又走,若是他们注意到我面前的佳肴,恐怕也会点上一份吧?
一整锅汤居然被我喝掉了大半。我正准备招呼服务员买单,他却抢先向我走来,令我不得不怀疑他始终注意着我。
“请跟我来。”他侧身站在餐桌边说道。
我依言行事,但他却没有往收银台的方向走,而是领着我进了后厨,转了两个弯,最终在一道布帘前停下。
“这是什么?”我问。
“原来您是第一次来。”他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里面是今晚的最后一道菜,先生请慢用。”
【2】
布帘里是一台VR设备。
和寻常的VR头盔不同,它的体型尤其庞大。其主体是一台躺椅,从椅背后伸出一根摇杆,其上悬挂着半球形的头盔,宛如理发店里的焗油机。从头盔上伸出几十条粗细不一的导线和管道,连接着角落里的仪器——看起来像是台服务器。它的造型给我带来了许多糟糕的联想,从牙科诊所到中世纪刑具,但带我来的那位服务员一边人畜无害地笑着、一边用难以抗拒的肢体语言把我往躺椅上赶,我终于还是乖乖地坐了上去。
半球形头盔落下的前一刻,我还正胡思乱想着那锅老鸭汤是不是我的断头饭,可就在下一秒,随着一阵细微的蜂鸣声和安全带在身体周围扣紧的束缚感,我的思绪被打断了。
眼前——更准确的说,是我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熟悉的景色。我站在马路中央,两侧高大的行道树上开满了粉、白、紫三色相间的繁花,像是定格在最高点的烟花,又像是朝阳初升时的彤云,从街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不曾中断。
在那片繁花背后,古刹的藏经阁巍峨矗立,明黄色的琉璃瓦顶飞檐翘角,阁内经声阵阵、香烟袅娜。更远处则是那座古塔,层层青砖红瓦升入云霄,俯瞰着它身边那片我再熟悉不过的校园。
这正是我家旁边的那条马路。路边的行道树是羊蹄甲,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开出如此绚烂的花,比樱花更繁盛,比紫荆花更富有层次。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花景。
我这几年只在寒暑假时回家,这番春景,我已经很多年没亲眼看到了。
顺着街道往北走去,再往右转,便是我的小学母校。此时恰逢放学,下课铃响过两遍,门口早就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我看见一个大约四五年级的小男孩爬上他母亲的电动车后座,嘴里不停地讲着班上的趣闻,于是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坐上叔叔的电动车、在夕阳投下的橙色光幕里开心地往家驶去。
可能是离家乡的羊蹄甲太远了,如今的我已经很难从生活中找到那么多的乐趣了。
但如果童年时的我能窥见他十五年后的生活,他又会怎么想呢?也许他会觉得那样的生活其实很有意思,恨不得马上长大、亲身体验一番吧。
我来来回回地走在开遍繁花的街道上。从大学校园走到跨江桥头、再走到最南端人头攒动的商业区;我站在公交站牌下,耐心等着那辆似乎永远不会来的开往市中心的班车,听身边的依姆们用方言讨论邻里八卦;我随人潮穿过十字路口,下班的白领、散步的大爷、热恋中的年轻情侣、接女儿放学的民工……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在那样的瞬间我似乎分享着他们的生活、他们似乎也分享了我的生活。
直到夜幕落下,我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暗、最终模糊成一片虚无。
服务员帮我摘下了头盔。
我擦了擦眼角,终于回过神来:“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店里的VR设备。”
我当然知道这是VR设备——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以目前公之于世的技术、绝无可能创造出如此真实而富有沉浸感的虚拟体验。但眼前这位服务员多半对技术细节一无所知,我也就没有刨根究底地问下去。
“可是为什么?我只是点了一份橙皮鸡……”
“每一位点了美式中餐的中国客人,我们都会为他准备一份地道的中国美食,以及一段带他回到家乡的虚拟体验,这是本店的规矩。”他解释道,“您以后想家的时候,也欢迎再次光临。不过如果想喝汤的话,请记得迟一点来。”
我点点头。
说完这番话他递上账单。出乎意料的是,账单上的数字只比正常的橙皮鸡价格贵了一点点——不过我给了很多小费。
“希望您无论在哪里,都能随时随地回到家乡。”这是他在我临走之前对我说的话。
【3】
我后来慢慢发现,这句话并不仅仅是美好的祝愿。
那条规矩也并不仅仅通行于公寓楼下的那家餐厅——我趁着节假日去了很多不同的城市,而在每一座城市,我都能发现这么一家川菜馆:当我用中文说出“时菜鸡”或是“芥蓝牛”的时候,服务员总会确认一句“这是美式中餐”,随后在我的坚持下端上这些名字背后的隐藏美食。
尽管隐藏菜品的种类大多根据老板的出身和心情而定,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对应关系:在辛辛那提,“左宗鸡”代表着一整只油光发亮的明炉烧鹅;在波士顿,“时菜杂烩”能在开春时解锁一盏文火慢炖的腌笃鲜;在新奥尔良,“宫保虾仁”召唤出的是一盘金灿灿的避风塘炒蟹……
最离谱的遭遇发生在堪萨斯城。点了蒙古牛的我被服务员带到川菜馆后院,却发现炭盆上正架着一头香气扑鼻的烤全羊。
当然,用餐完毕后的“最后一道菜”才是压轴大戏。VR头盔下出现过初冬的北京和暖春的成都,也有过人头攒动的虎跑泉和巫山云雾中的游轮甲板,当然,我最常造访的还是被我称作家乡的那座城市——从高中校园到湖边栈道,从江滨的夜景到南街的繁华,那台形貌古怪的设备似乎总能知道我最想看见的风景、最想去的地方,然后把它无比逼真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也曾试图探寻川菜馆背后的奥妙,然而终究是无功而返。没有任何论文能解释我所体验的技术,论坛上也找不到讨论这条奇特规矩的帖子。也许所有提到它的帖子都被删除了,又或许所有试图提起它的人都被解决了——两种设想都令我胆战心惊。
然而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因为我发现许多同样身处异国的朋友也有和我一样的体验。他们回忆起这件事时的神情告诉我,他们没有撒谎。
于是我依旧定期拜访全美各地的川菜馆,入座后点一份美式中餐(当然,也有不守这条规矩的餐馆,此时我只好自认倒霉),然后享受逃离现实的短暂时刻。
【4】
没想到谜题揭晓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那天下着大雪,我不想出门、又懒得自己做饭,因此照例去了公寓楼下的馆子。我所在的城市很小,大学放假后更是人迹稀寥,平时总是热闹的川菜馆也变得门可罗雀,除我以外,只有两桌食客,一桌是白人,另一桌是印度裔。
我坐下来后,那位熟识的服务员便迎上来招待我——他的脚步比平时更急促,拿纸笔的手微微发抖。不等我开口他便问道:“甜酸鸡可以么?”
我其实只想像往常一样点盘红烧肉,但看他神情反常,也只好点点头同意。
不料他接着说道:“过一会再上菜,先带您去里面,可以么?”
他说的“里面”自然指的是安着VR设备的房间。我去过那么多家川菜馆,却是头一次在用餐前就被带去吃这“最后一道菜”,不免心中起疑,问道:“为什么?”
“原因我之后会告诉您。”服务员用力咬着嘴唇,似乎下一秒就要流出泪来:“求求您帮我们这个忙。”
我并不很饿,便答应了。
我跟着他来到后厨、走进那间拉着布帘的房间、熟练地躺到椅子上。随着头盔缓缓扣上,我以为自己即将再次看到家门口清晨的早市、或是傍晚雾霭里的龟山电视塔,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我始料未及——
眼前是快速变幻的图像,上一秒我还站在常去的电影院门口、下一秒就已爬到半山腰俯瞰着整座城市、再下一秒又坐在飞驰的汽车里朝海岸进发。我看到来自许多个过去的自己出现在眼前,从两岁时趴在爸爸肩膀看到青蛙跳进下水道的我到即将登上飞机来到美国的我,他们次第出场、又次第消失,随他们来去的是无数光影、声音和记忆汇成汹涌的潮流,一刻不停地冲刷着我的大脑。我的眼球、耳膜和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要在过量的回忆中炸开,无限久远的记忆不断从潜意识深处翻腾上涌,我想尖叫,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失重的宇航员一般,无助地见证着自己迄今为止的生命——
开心的瞬间,难过的瞬间,后悔的瞬间;珍贵的回忆,平淡的回忆,模糊的回忆。
关于家的回忆。
当我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躺椅旁除了服务员,还多了一位脸色苍白、面带倦容的老人。他见我醒来,连忙示意服务员离开。
“实在抱歉让你帮我这个忙,我姓林,是这家店的老板。”他自我介绍道,“也是所有提供家乡快线的川菜馆的老板。”
我想起我去过的那些川菜馆,以及朋友们说起的那些遍布世界的川菜馆。能在全世界范围内经营起这么多餐厅,他少说也有上亿身家,我这样想着,不禁打量了两眼老人——相比之下他穿着实在朴素,全身唯一值钱的物件恐怕是左手腕上那串佛珠。
“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还是吃完饭再说吧,我已经让小钟去准备了。”
我点点头。刚才那段异常经历让我耳鸣不止,脑袋也晕乎乎的,也许一顿丰盛的大餐能让我做好准备,迎接这个巨大的秘密。
【5】
我们在靠窗的卡座坐下——正是我第一次体验“家乡快线”时坐的位子,今天的窗外也同样下着雪。老人像个长辈一样问了我的年级和专业,寒暄了几句“好好学习前途无量”之类的话,刚好服务员也端着今天的主菜来了。
“这是我家乡的大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
老人揭开坛盖,浓郁的酒香顿时充盈了整间餐厅。深酱色的汤汁里浮沉着好几种配料,冬菇、鲍鱼、猪蹄、猪肚、鱼翅、鹌鹑蛋……仿佛厨师完全不吝成本、试图把所有世间珍品都荟萃于一坛。我一下就想起了它们各自的味道。
“也是我家乡的菜。”我说。
“是嘛,那我们是老乡哦。”老人很高兴地说道。
当然,他承诺的事情是要兑现的。
“我是五十年代生人,年轻的时候渡海来了美国。”
我知道他一定是偷渡客,这在我们的家乡并不罕见。
“当时我们藏在船舱的隔间里,暗无天日的,被褥潮得发了霉,有的人被暴风雨颠得吐了一地,也没法打扫,下船的时候就像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浑身都是臭味……我先是在中餐馆打黑工,洗盘子刷碗端菜,后来慢慢学会了做菜,再后来开了自己的餐厅,从一家到两家,从一座城市到一个州,到现在究竟有几百几千家,我也记不清啦。”
老人惆怅地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想家却回不了家,等赚够钱了,家早就不是我记得的那个家了。老房子拆得七七八八,熟悉的地方盖起了陌生的房子,出门走两步就能迷路。小时候的伙伴有的已经死了,在世的也联系不到了。再后来生了场病,连飞机都不能坐了,这回是真的回不了家啦。”
“所以您造了那些机器?”我猜到了故事的发展。
老头摇摇头:“我哪有那个本事,不过总之是请人做出了这些机器。我把它们称为造梦机。它们能与使用者的大脑互动,借助真实的记忆还原出极其逼真的场景,从视觉到嗅觉、触觉,甚至是空间感知都栩栩如生,就像真的回家了一样。
“我专用的那台造梦机功能更为强大,它不仅能模拟出记忆中的场景,还能还原出记忆中的人物,为他们赋予各自的性格,让我能与他们说话、互动,就像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一样。我让它造出了我小时候的家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我每天至少有八个小时都生活在那个世界,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哪边是梦境、哪边是现实。”
我在震惊之余,也思考起了所谓造梦机的可行性——我对神经科学一窍不通,但对老人所描述的强人工智能还是略知一二,于是我忍不住问道:“可是要想实现您说的这些功能,就算不考虑算法上的可行性,它需要的计算量也是巨大的——”
“因此我想出了家乡快线这个点子。”
“啊?”
“你们使用造梦机的时候,会自动把自己的大脑接入计算网络中,为我的梦境提供算力。”老人摆出个狡猾的笑容,“家乡快线不是慈善事业,我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当然,在那之前的美食就算是给你们的报酬,我特意叮嘱手下员工,一定要在客人吃完饭后才带他们去造梦机,先交钱后交货,我这辈子从没做过亏心生意。”
“那刚才……”
“刚才的情况比较特殊,简而言之就是,我差点被困在梦里了。”老人流露出略带痛苦的表情,看起来他在梦里所经历的事情或许比我还要糟,“维持我的梦境需要持续的计算量供应,如果在做梦时出现算力短缺,那么等待我的只有两种结局——因梦境中止而脑死亡,或是强行脱出梦境、变成植物人。通常来说,我在全世界的餐厅足以覆盖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欧洲负责这里的早上,南美负责下午,北美负责晚上。更何况也有人在午餐时间使用家乡快线。
“但是今晚在北美大陆接入造梦机的人太少了,我的梦境已经开始崩塌,它最多只能再坚持十几分钟……幸好有你帮忙。”
“所以是我补上了计算量的缺口。”我完全明白了——刚才在造梦机上那段疯狂的走马灯其实是我的大脑正飞速处理着数十人份、甚至数百人份的数据,难怪我从机器上下来后什么也不想做、就像刚刚走出考场一样。
“希望你们不要怪罪我,我只是……想回家。”
我很想骂他几句,但我想到自己曾经历的那些虚拟现实——它们曾安慰过我,也激励过我,也帮我记起为什么我会成为现在的自己、以及我想成为怎样的自己——何况我的家乡只是在大海对面,而他的家乡却仅在梦中。
“我不怪你。”我说。
老人却并未因此开心起来:“不过也许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想家了吧,往年从来没出现这样的情况,就好像大家突然都不来吃中餐了、也不需要家乡快线了。”
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很久,然后悠悠叹道:“看来人终究是要抛弃家乡的,无论是我,还是你们。”
“不是这样的。”
“嗯?”
“您忘了吧?”我说,“今年的春节特别早,又是疫情过后的第一个寒假。大家都回家了。”
林爷爷睁大了眼睛,仿佛要马上露出笑容,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收起了欣喜的表情:
“那你怎么没有回家?”
我早猜到他会这样问:“我爸妈来找我过年呀,他们明天就到。”
林爷爷这才爽朗地笑起来,为我夹了一颗鹌鹑蛋——就像一位真正的长辈。
“过年好!”他大声说道。
“过年好。”我说。
【后记】
这篇小短文的灵感来自于嵩在米兰找到的川菜馆——当时我开玩笑说,是不是每座城市都有一家菜单花里胡哨的川菜馆,然后我就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这些餐厅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
故事的开头则取材于我的真实经历。有一次我去公寓楼下的老四川吃饭,心血来潮点了道美式中餐,却被服务员以“那是给美国人吃的”为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现实中的我并未鼓起勇气说出那句“我知道”,也许当真因此错失了奇妙的梦境历险呢。
在我看来,吃绝对是留学生活中最艰难的一环。尽管我所在的城市都有不少中餐馆,但终究难饱口腹之欲,深夜想起米粉和土笋冻、肉燕和竹蛏、大闸蟹和佛跳墙,总是不免口舌生津。虽然家乡不能等同于吃,吃也不能等同于家乡,但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最适合想家,那一定是中餐馆无疑。
嵩大概比我幸运,至少他能在世界上的所有地方吃到家乡菜。
顺便说一句,文章最后老人给我夹鹌鹑蛋的原因是我特别喜欢鹌鹑蛋。
我已经是背井离乡的老选手了,但嵩是第一次去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希望我、以及这个小故事能让他稍微开心一点。实在想家了就去神户(没错那家川菜馆叫神户)吃顿好的,我请客。
2021年9月10日,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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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9-11 14: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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