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今夜沸腾》马不停歇写下去版 1.妈，笼子就要打开了。
我跟自己说，写下去，写下去，绝对别回头。日子也是要这样，过下去绝对别回头。
不知哪个哲学大师在何年何月说了句改变我一生的话：生活就是--回头看，来时脚印。向前看，白雪茫茫。
自从看了这话，我就下定了决心，从今往后，就往前跑。跑啊跑的，见山爬山，见水下海，见鸟就打，见兔就追，见着啥难以精准描述的生活体验就自己遣词造句，千万别停。自那之后，我给自己起了个牛气哄哄的笔名，别停。这是我人生的第二个笔名，我不准许它给我丢人。为了完成这笔名给我带来的所有祝福，我每日忙碌不停，从不回头。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
母亲说，我这种动力火车般的体型，配上不入流的五官，从今往后不成佛就成魔。作为一名女生，长成我这副老实模样简直是为人类的相貌库新添品种。我不好看，但我绝不承认自己丑。就是老实，黄土里刨除来的历史文物一样。大眼睛配上单眼皮，高鼻梁配上蒜头鼻，樱桃小嘴配上血管瘤手术后的一块疤，就好像一只呼之欲出的离笼小鸟正扑闪着美丽绝伦的翅膀决定远走高飞呢，突然担心起未来的伙食，又犹犹豫豫地回了笼，还自己带上门，给这场伟大的冒险一个烂尾。
长着这张脸，我找工作没吃过什么亏。当然，我还是很明白个人长短，明白抛头露面的工作碰不得，办公室坐班的那种也没优势。但是有些工作是非我莫属的。比如那些靠人格魅力的工作，又或者那些需要被牢牢记住的工作。怎么讲呢，一般的岗位招聘都是按照一个模子寻人，和标准需求越像就越占优势。我看的那些，都是在模子之外找人。比如，装疯卖傻的网红，神似妖魔鬼怪的群演和我目前从事的追债工作。
我公司是卖软件的。之前我是一名销售。老板总觉得我这副样貌似乎可以赢得同情，便将我当个残疾人去用。每次点头哈腰地奉承别人，让我开心不起来。 很多次客户消失在我的生命中，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好像我曾经默默喜欢过的那些男孩。我当然不甘心，不但觉得脸上被人抽了一鞭子，还觉得那些人在我心里乱搞。就好像一帮子狐朋狗友窜到你家黑皮，开你冰箱，玩你的狗，大吼大叫地搞坏你的睡眠，等你从噩梦惊醒，直看到一地狼藉还有几个泥脚印子。朋友们全走了，全是烂摊子。而这些消失的客户就很像这鞋子脚印，本来是快乐的舞步，可是曲终人散。
我妈妈说了，我不成佛就成魔。我忍不住内心的魔鬼，上瘾似地在电脑前查这帮人的信息。家庭住址，家庭成员，学历，年龄，身高，前任，车牌，成绩，专业，爱好。但是我也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不能猛冲到别人家去质问别人。老板总是提醒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当只狗也行，当粒尘埃也行，就跪着就好，在地上贴着给人家踩，眼睛蒙住，怕疼就把头藏起来，客户不欠你的，搭理你就感恩戴德吧。我因此也绝不去骚扰人家，默默做角落的蟑螂，去监视着他们。他们从谈判桌消失了，但是鲜活的形象从我新中拔地而起。
有几次，我忍不住去跟踪，还有一次，带着一盒月饼，想着是不是这样诚心诚意地递上去，会打动别人。我真的无法拿捏’卑微‘这个度。比如，怎么同时做到又卑微又自信，或者又瞟着人家的兜又像是要真心做朋友。因此，自从做了销售便容易表情抽搐，这次也是一样。
那次之后我就被投诉了。客户说我跟踪、下流。相比于羞耻，我可太爽了。好像把那些破坏我家卫生的烂人拉回来，让他们把地和我的脚舔干净。当然，老板骂人时我可还是要垂头丧气，自表忠心，“我是真的诚心诚意地想让他回心转意的。”
老板说，“你是真的笨。”
“您赐教。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已经死掉的客户你让我帮你起死回生吗？一开始就不要弄死啊！”
“前几次接触都很好。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离开。”
他很绝望地看着我，就好像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死讯，“你没有天赋。”
“什么天赋？”
“销售天赋。”
“我有。”
“你就是嘴硬。选择你简直是我职业生涯的败笔。不能给我赚钱，长成这样看多了我还要折寿。不知道你活着是什么意思。去试试做相扑选手或者拳击手吧，或许还能养活自己，反正这张脸被打烂了或许还漂亮点。”
我突然蠢蠢欲动，音调都降下两格，“老钱，你说真的吗？”
钱老板定定地望着我，然后眼光飞速躲闪。我明白，他肯定是被我身上的一些气质逼退。比如此时，我脑中就闪现着将他一拳拍入墙面的镜头。我相信我们的对视有着超乎空间和时间的力量。我们在那一刻就是soulmate，而他也在脑海中回味着我挥拳的倩影。他不说话了，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我说的是气话。我别往心里去。对了，我给你找了个活。你去试试看，或许你有些天赋。”
一个拳头憋死在自己手上，我垂头丧气。无数次白日梦我都回味着将这老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镜头，从未实现。借助刚才的羞辱我差点就出拳，完成从佛到魔的转变。
我接过那张单子：追债列表。上面有列了七七八八几家公司，名字倒都是很正派：兴泰文化、互联柬埔寨、星海夜连锁游乐……
老钱让我抽一个去跟。我说要去上网做做调查，老钱拒绝了，他说这些公司在网上是查不到的。他看我眉头紧皱，连声安慰，“我这可绝对不是刁难你。也不是变着法地炒你鱿鱼。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炒了你。你虽然业绩还凑活，但炒掉你的理由努力想想还是能编出不少的。让你追债，完全是因为看到你本身的才华。之前派去的销售，没有一个完成过任务。他们都只会常规方法，甚至还去书上找答案。你呢，虽说也不一定会高明多少，但至少你这个侦察能力和素养还是挺出彩的。没准能做好。你随便选择一个吧。难度都差不多，都是难于上青天。胜败靠缘分。”
我仔细一想，我还没同意换岗位这个事，对方就给我一顿乱吹,多少不尊重人。想骂，话一出口却成了，“这个工资方面……”
“我们给你十个点，行吧？这里面每一单都价值一亿块以上。你要是能追回来哪怕一笔账，那基本自由了。最起码，也能安安稳稳睡五六年大觉。”
我果断地说，“那就给我那个追款额最大的公司吧。”
老钱列巴着嘴，笑得像是喝了烈酒后佯装不苦，“你这个壮丫头，还真是不可小瞧。来吧，联动柬埔寨和心动新加坡，单量都是三个亿。你选吧。”
我想再多问问，老钱都不想说，只是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曾经都做过这两个项目，和他对接的人都是老鸟，不好惹。而过多的信息出于彼此公司的机密和保密协议，他不能多言。只能选一家，讲一家。
我可真是感觉到了一种庄重。人生二十六载头一遭，上天的手指终于从六十亿地球人中挑出了我这么个深藏不漏的家伙，很快我将迎来足以铭记史册的伟大征程，和胜利、荣誉、金钱回报。如果能使被选中的人，那无论怎样的重量我的人生都在所不辞。我实在搞不明白联动柬埔寨和心动新加坡究竟都是什么行业的牛鬼神蛇，但起码新加坡安全可靠，难度系数低，所以我选了后者。
老钱说，“要是我，我也选择新加坡。明天你来找我吃中饭，我们聊聊这个事。还有公司的CEO也会来和你会面。这件事做成，你就是未来的追债部门女总裁。不，不能叫追债部门，咱们是千里追风，追风部门。你就是追风女神。”
如此的奉承让我有点想吐。回到家，我花了很久，真是查不到心动新加坡这个组织。
第二天的午餐会一，大家都很严肃，只有我穿了件天蓝色的内衬。那个从未会面过的CEO也还是一脸紧张地望我，好像他即将要谋杀我。当天的菜是西餐，烤土豆，血牛排和生竹笋。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心动新加坡也是个位于柬埔寨的公司，为了掩人耳目，选了这个名字。他们的业务非常复杂，保密性极高。六年前，我们公司齐来网络是通过东南亚的集成商炫鸟接到这笔大单。当初接单时，就忙活了一年半，项目尾款近在咫尺，炫鸟在我的城市整个地消失了，共同消失的还有心动新加坡的所有对接人。不仅如此，当初的所有邮件往来和保密信息全部被黑客删除。本来还有些打印文档，比如工作流程图和前期汇款信息，被全部存在一个特殊文件夹，放在总经理办公室。后来，这些文件被一并偷走，监控录像也一并被删除。事情就这样冷下来，心动新加坡成了个人间谜团。
我问，“当初你们接这个项目时，肯定是要做些背景调查才能考虑合作的吧。”
CEO摇摇头，“六年前，我还是销售总监。那一年公司走向非常低迷，都是通过维系老客户活下去。能和炫鸟这种水准的集成商合作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那次，炫鸟找到了我们。当时给的理由是，心动新加坡组织点名要找低调些、规模小些的软件商，这样他们不会担心和大供应商交手，未来项目有什么问题，被对方挟持。或者，资料被对方泄露。没有人可以拒绝三个亿的生意额。目前，还有一亿零八百万没有追回来。”
“追了六年？”
”追了两年。项目耗时六年。先前派过两个人，都没回来。“，CEO望着我，隐隐担忧。
我没展示出任何怯懦，只是一味地望着窗外白云朵朵、阳光刺目。这位于天宝大厦一百零二层的凤凰茶室简直是天堂般的地方。这样直直地把目光丢入凡间，真像是进行着人间审视。从小，我便喜欢刺激。刺激意味着跳脱常识，意味着奇迹的可能性，意味着弯道超车。一无是处的我总相信上天确实在未知的地方为我打开一扇窗。如今，这扇窗豁然打开，微风迎面，十分感人。
老钱说，“那两个人没回来，也不一定就是出事了。我们为了帮他们追债，每个人发了一百万的行动金。当下同意，当下发放。当然，要签合同，如果没完成，五十万要原数返回公司，如果完成了，那就再追加一百万和一个点的公司股份，外加追款提成。这两个人大概率是觉得自己没有戏了，卷着钱跑了。所以，你省着点花。”
我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这两个消失的人，后来你们找过他们吗？他们的家人在哪里？比如，你们给我的期限是多少？比如，保险方面有没有额外的加购？
很多很多的问题。但是我有点激动，便约了他们第二天签合同。今晚再思索一夜，大不了明天再爽约。结束会谈，我直奔医院。母亲在睡觉，眼睛半睁着。她呼吸均匀，尾音有点发颤，说明喉咙有痰。她手上还拿着两个核桃，即便睡沉了，核桃也还是端正。我唤醒她，两个核桃便开始在她掌内旋转。
“妈妈，我要有钱了。”
母亲眼睛眨着，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口深井。
“有人看中了我的才华，给我投了一百万。我待会就去找医生给你买那个最贵的药，做那个唤醒疗程，然后你就啥都能想起来了。”
母亲听着，面无表情，唯有那核桃旋转预示她生命的车轮还在向前。
“妈，笼子很快就会被打开了。你很快就能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