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的风从哪里来
北京南站开出的14号线,列车启动的时候,风从车厢头吹向车厢尾。9月初,上海还是夏末,梧桐叶没有一片变黄,秋老虎扎扎实实地在天气预报上盘踞。而北京已然很凉快了,只穿着短袖的我在北京地铁的风里好像感觉更冷了。北京南站下高铁后,乘14号线,到蒲黄榆站换乘5号线,东四是我的目的地。男朋友小汪在那里定了个四合院的民宿,我跟单位请了一天假,加上周末,来北京找他玩,趁他开学之前还有时间。
北京的地名都太奇怪了,让人难以琢磨,东四是什么地方呢?有东二东三吗?那有南一北五吗?蒲黄榆又是什么地方,有一颗大榆树吗,那得多大才能厉害到能命名一个地铁站呢。
越走神越觉得冷,我沿着风来的方向转头看,一对情侣靠在门口抱在一起,男生女生都穿着短裤,四条腿紧紧靠在一起,像是上海地铁里常见的场景,夜晚的上海十号线,车厢里没什么人,抱在一起的情侣可以从进门亲到椅子上,再亲到几站后下车出门。
北京地铁里好像有很多中老年人,皱纹含量比上海地铁高,因此看到抱在一起的四条腿,好像更罕见了,是我被风吹得穿越了吗。情侣也是从上海来的吧,穿这么少,女生披肩发散落着,只看得到鼻尖,低着头玩手机,男生比她高整一个头,要弯着点腰才能一起凑到她的屏幕前,两人有说有笑,男生还亲在她的鼻尖上。是正常情侣腻歪的样子,唯一不正常的,是我认识这个女生,但我不认识她这个男朋友。我所认识的她男朋友是小汪的兄弟阿黄,我们四个人还double date过,后来阿黄出国读书去了。
我怕女生看到我,赶紧低头,把头发从耳后放下来。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他们打招呼。还没到蒲黄榆,我就从车厢另一边佝偻着下了车,像是自己偷情被发现落荒而逃。
我一边等下一班列车,一边给小汪发信息,地铁站里没有风,列车驶过,玻璃门一动不动,它没有心,就不会被吹动。
阿黄分手啦?看到他女朋友和另一个男生在地铁上。
看错了吧。他们好着呢。
没看错吧,我给你看我偷拍的照片,不过没有正脸。
卧槽,真的好像啊。
约好来东四地铁站接我,然后一起走去民宿办入住,小汪迟到了,又改成直接民宿见,待我走到民宿他也还没来,我先办了入住,他订的是四合院正房边的小厢房,家具很精致,只是房间有点小。正房里住的也是情侣,在房间门口喝茶,看着我进了隔壁的厢房,女孩对我笑着点点头。进房间查了一下民宿的价格,正房3200,厢房550。小气的小汪!
小汪来的时候,往床上一躺,问我下午想去哪里,我说听你安排。他没有安排:要不这小院子里坐坐也挺好的,我刚看有人在院子里喝茶。
也行,我给你带了茉莉龙珠,泡了喝吧。
我和小汪本科时参加学校的一个外出实践,最后一天全队被拉倒风景区逛古街,实在无聊,我跑到一家茶叶店买茶,其实是为了找个地方坐坐打发时间,进去的时候,发现了穿着队服的小汪已经在悠闲喝茶了。他给我闻他刚买的茉莉龙珠:香不香?
香,我也喝一杯吧。
我们从茶叶店聊到大巴车,又聊到实践结束要各回各家之际,我们坐公交车去车站,路上交换电话号码,我告诉他我的号码:那你给我发条短信吧,我就知道你号码了。
发什么呀?
你发我六个字,我回你一个字。
做我女朋友吧。
行。
本科毕业我留在学校工作,做行政,小汪也在学校附近找了家公司上班,觉得没什么前途,开始准备考研,目标是清北。面试通过之后,小汪干脆辞了职,退了房子,回老家陪他父母待了很久,我跟着学生一起放暑假,他又来上海陪了我两周,蜗居在我的教工宿舍,没有厨房,我们经常晚上出去吃饭,或者他找原来的同学去网吧开黑、打桌游打剧本杀,过得无忧无虑。
为什么去北京啊,咱们学校不是挺好的吗?
我们学校的老师我都认识,没什么好的。
那交大呢?
交大这个专业不行。
那你去北京离我好远了。
没事的,人阿黄还出国读呢,他女朋友也还在国内啊。
那你开学前早点去北京,我跟你去,我们一起玩几天吧。
行啊,上次看阿黄住过一个不错的四合院,我问问,也订那里。
没想到小汪安排的北京之旅是四合院之旅,当天下午小汪沉浸在阿黄女朋友疑似出轨的震惊中,还问了其他几个兄弟,他们基本确认阿黄还没有分手,是真的被戴绿帽了。甚至还拉了一个没有阿黄的群,激烈讨论。群名叫“天下无婊”。
叫这么难听?我问。
这就是不可饶恕啊。
那你们确定我拍的女生就是阿黄女朋友了吗?
确定了,都找到女生别的照片里一样的衣服和鞋子了。
小汪详细给我讲了他们的作战计划,先从阿黄女朋友的社交网络挖一挖,看看能不能人肉出这个男小三的信息,先用一个小号去敲打敲打这个男生,把这段出轨的恋情搞黄,再慢慢让阿黄知道这件事,最后由他决断。
院子里正房的情侣过来聊天,问我们第二天的安排,我摇摇头,情侣里的男生介绍了他们第二天要去的雍和宫、胡同、地坛公园,离四合院不远,也都是我想去的地方。我问小汪要不我们也一起去吧。小汪还在低头看手机,回了一句:卧槽,找到男生微信号了。
宝宝,明天上午我在这里处理一下这件事,你跟他们去玩行吗?
雍和宫的早晨和下午是完全不同的场景,看上去早晨来这里的人似乎都更虔诚,也更懂得寺庙规矩,没有人把转经筒反复转,开光室外也没有好奇张望的年轻人。我们三个奇怪的组合在门口请了香,一进进地许愿点香。肢体动作不停的时候,语言上就不会尴尬。所以如果你要进行一场尴尬的约会,那不妨来雍和宫,佛祖会帮你安排。我其实没有那么多愿望要麻烦佛祖帮忙,只是正房情侣看着很虔诚的样子,我便跟着一个个佛祖地拜,希愿世界和平。
从雍和宫出来的时候,两排红墙,我主动提起给他们俩拍张合影,女孩想抱着男生的手,男生想伸手揽住女孩的肩,于是手打在了一起,我们都噗的一声笑出来,三人行的气氛破冰。
从雍和宫穿过国子监,中间有很多岔路,有的精致有的原始,路边有大妈摆摊,卖手工织品,我买了一双袜套,大妈说这个“袜啦”很暖和的,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袜——啦——”。
袜——啦——,这个发音太有意思了,像两个语气词叠在一起,那之后这个读音洗脑似的在我脑海里盘旋。
从胡同转了一圈,回到雍和宫大街上,情侣提前订过一家素菜馆,门口挂着米其林星级招牌,算是沾光了,小汪肯定不会带我来这种地方,恋爱谈久了,不管谁的钱花起来都像共同财产,好像第二天就有一个要上巨额补习班的宝宝要降生似的,当下的钱和享受都不值一提。就算消费观允许,我事业单位的工资和小汪无业待学的窘迫,也不会来米其林餐厅消费吧。
素菜很好吃,席间主要听女孩秀恩爱式自我介绍,她在北京上大学,实习时跟老板出差上海,遇到了客户方的男孩,一见钟情火速在一起了,虽然项目麻麻地,倒牵上一段姻缘。
哈,那我跟你差不多,我也是在上海上班,来北京找上学的男朋友。我对男孩说。
你在上海哪儿上班?
徐家汇附近,我在高校做行政。
噢,那我知道你在哪个高校了,不错啊。
你在哪上班?
陆家嘴。
嚯,宇宙中心嘛。
两个上海人在北京相认似乎不是一件概率很低的事情,上海人也没有什么老乡概念,在上海的时候就冷漠疏离,怎么会在另一个城市亲密热情呢。男孩买单的时候,我说加个微信吧,我把饭钱转给你。走出餐厅,我催他收款,他掏出手机,却点了退回。对我眨眨眼,让我别在意。
我不擅长与人抢单,但我也着实没有想过还会在上海约见吃饭,于是又给他发了一遍,他收起手机,说留点电下午拍照,晚上收。
晚上小汪带我和他的朋友吃饭,与四合院情侣在地坛公园分别。小汪激动地跟我说阿黄情侣的男小三已经被他们吓怂了,发现是阿黄的朋友之后就不再回复了,看来知道阿黄是谁,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且他们怀疑阿黄女朋友应该也知道被发现了,现在她的所有社交媒体都锁住不再开放了。小汪很激动,晚上和朋友喝了酒,回四合院就睡倒了,我没喝酒,无比清醒,坐在门槛上吹着四合院夹杂着桂花味的风。
秋高气爽真是用来形容北京的词,天上云大大小小一层一层,每一层被风吹得移动速度也不一样,像是在演一出舞台剧给我看。隔壁正房的小情侣应该是早就回来了,窗格里透着光。古代住四合院的人想必也没什么隐私吧。
手机上隔壁男孩仍旧没收我的转账,我拍拍他的头像提醒他收钱。
他很快回复,又把转账退回,说了句:回上海请我吧。
这句话有点难回,我当然是没打算回上海再请他,萍水相逢,如果一起吃顿小吃我还没什么负罪感,人均四位数的米其林,这个人情欠着着实令人挂记。
新加上的好友,聊天框里四条转账及退回记录,还有一条回上海请我吧。
想不到如何回复,只好把手机先放一边,继续看着云。隔壁门开了条缝,男孩也出来坐在正房的门槛上。
我主动打招呼:你怎么不收钱啊,我这很不好意思的。
哎小意思,你搞得太客气了。
那回上海请你吧。没想到自己还是答应了他的提议,心里默默搜索着自己去过的差不多价位的餐厅。
也许被他看穿,他说:我知道你们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西餐,去那里吧,叫夏朵的?
噢!好的,你是去吃过吗?太好了,他直接点名了这一家,人均消费虽比不上米其林,但味道和环境的确不错,算是个体面的餐厅了。
以前追你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她带我去吃的。
追上了吗?
没有啊,你们学校女孩难追哦。你男朋友追你好追吗?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吧,在炫耀吗?他是对女朋友不错,来对方的城市,住不错的房间,吃不错的餐馆。这么比小汪可太差劲了,沉迷八卦,把女朋友甩给陌生人,月夜自己先醉倒……我回头瞅了一眼熟睡的小汪,对隔壁男孩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怎么追就在一起了。
那他运气很好嘛。
我问他,你女朋友睡啦?
泡澡呢。男孩抬了抬下巴,指向我的脚:这就穿上你新买的袜子了?
这不是袜子,是袜——啦——!
他也学我的腔调:好,袜——啦——
我又找话题:你们经常去寺庙吗?看你们拜佛好熟练。
她爱去,我陪着,你今天许了什么愿啊?
第一次被人直接问许了什么愿,即使是生日愿望,都有不能说的,拜佛的愿望说出来还能实现吗?我笑着问他:这能说吗?
我的就可以告诉你啊。
那你说。
我希望佛祖帮我结束这段关系。
第二天我和小汪睡到快中午,出门时看到民宿工作人员在打扫正房,原来那对情侣已经退房走了。下午小汪送我去北京南站的地铁上收到消息,阿黄在他们兄弟群说女朋友和自己提了分手,理由是喜欢上别人了。
我和小汪一时无语,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也没想到这个结局来得这么快。我说:祝贺他们吧,不对的就不对了。
不是这样的。小汪认真和我辩论:对不对是结果导向的,不要把人为因素导致的失败归结到玄学上,这是不负责的。
上海的秋天总是很短,没有高远湛蓝的天,也没有令人窒息的干燥。上海地铁的风与北京的无异,不过,有座位的时候,能被站着的人挡住很多风,但也要记得把双脚缩好,不然容易被站着的人踢到或者踩到。我把脚缩回来,专心玩着手机,懒得抬头看是谁踢到了我。结果很快又被踢了一下,我抬头看,是四合院男孩站在我面前,他左手拉着吊环,低着上半身看我:怎么踢你没反应呢?
我又惊喜又觉得滑稽:那你也不能踢两下啊。
等会有事吗?一起吃饭去?
我笑着点头:我请你哦。
我们一起下车换乘,去上次说好的西餐厅,没有预定,要在门外排队。路边的法国梧桐时不时飘下几片叶子,掉到地上有清脆的声音。
小汪给我发信息,让我帮他找些文献,我回复:晚些,在排队吃饭。
吃个不排队的不就好了?小汪在各方面都过得很经济,讨厌网红店,讨厌排队。
排队的这家好吃。
一个人吗?
问倒我了。一个人吗?我显然不是一个人,小汪大概也不相信我一个人去餐厅排队吃饭。若回答两个人,他又会问跟谁呢。跟谁呢?四合院隔壁的男生?可能半小时前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会跟他吃晚饭……
男孩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放了颗餐厅提供的薄荷糖。
他的眼睛很好看,是内双,眼瞳深邃。
A12,请您用餐了。我们收起二郎腿,拉着手跟服务员一起走进餐厅。
最后,我回小汪:和办公室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