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
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其间众生凭实力互相竞争。
越复杂的存在,组成其「实力」的因素就越多,变化空间也越大。起初,生命体只是比拼体形大小就好,后来又需要考虑力量、感知、速度、耐力、技巧、经验、团队合作等等,其中有许多因素还可以在后天不断强化……
于是,在还没有「实战」的时候,可以专门强化某些「实力因素」,以增强自己的整体实力,去更好地面对实战的世界。
高等动物(尤其在幼年期)就会玩各种游戏,可以说那是为了训练生存技巧,或打磨团队合作、强化社会联系等等;但为了专门强化这些实力因素,需要保证参与的各方都有意愿投入其中,让「不务正业」的游戏能够进行下去,从而需要让各方在投入游戏所要求投入的因素时,有「投入就有收获」的期待——这种期待就是「公平感」的由来。
而要保证「投入就有收获」,需要限制其他实力因素的作用,排除它们的干扰,以鼓励大家专注投入、发展游戏所指向的特定实力因素——这就是「公平」。
比如在训练捕猎技巧的游戏中,体形更大的也会被比其小得多的扑倒,在这里,「体形大」这个实力因素是被自觉克制的,否则体形小的将难有扑倒的机会,它们「收获」小,参与意愿也就低,游戏也就难以进行,大家的技巧就都难得强化。 同理,在狗训练撕咬力的「拔河」游戏中,力量明显更大的一方也会故意输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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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游戏与「实战」的区别:
实战是为了关乎生存的实效,而只要能获得实效,所有的实力因素都会被押上,无论什么优势都会被利用;除了无法违背的自然法则之外,其他任何限制都会被打破,于是根本上没有规则(暴力和诈力都是必要的)——「公平」也就无从成立。
游戏是为了本身能进行下去(虽然终究还是为了实战做准备),于是需要在「实力不平等」的事实之上,虚拟出暂时的平等,让大家可以在原本不公平的世界之中,(局部而一时地)确信能有所收获,从而积极投入;于是会在自然法则之上,围绕着「保证各方都会自主参与进来」而自发形成各种局部、一时的游戏规则,有碍于「积极投入」的因素都会被压制、回避,各种「捣乱」「作弊」都会被警告、惩罚——「公平」也就在这样的「虚拟平等」之上得以成立。
各种体育比赛中都有大量的规则,以确保在每一个项目中只比拼极少量的实力因素,比如下肢爆发力、上肢稳定性、协调性、反应速度等等,以此鼓励大家专项发展某些因素。 所谓的「无限制格斗」实际上还是有许多限制的,即使真的允许人插眼、掏裆,也不会容忍事先下毒,或者用手枪、炸药……否则人的格斗技巧也就无从发展了。
实战是「全因竞争」,所有因素都会被全面利用;游戏是「分因竞争」,特定因素需要专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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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秩序才能存在的人类社会中也有诸多规则,各种习俗、道德和法律压制了大部分的暴力和诈力,这使得社会中的许多活动表现得仿佛游戏一般——在考场中答卷不会被别人抢走,在商业竞争中公司也不会被砸场子。
于是,人们像投入游戏一样,在投入各种社会活动时也期待着「投入就有收获」,也要求公平。
然而,这些社会活动虽像游戏,却并不真是游戏——虽然通过管控暴力和诈力,大部分的粗野因素都被压制了,但还有很多实力因素在这些社会活动中是行得通的,比如财富、地位、社会关系。
游戏没有关乎生存的实效,要进行下去,需要照顾到每个参与者「投入就有收获」的期待,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退出,以至于让游戏难以进行下去;但很多社会活动的目的正是某种「实效」,它们能进行下去,是因为那些实效总关乎人的生存,参与者往往不是真的有「回避」「退出」的选项,无论其中是否公平。
于是这些仿佛游戏的社会活动,更接近实战——实战中,只要能获得实效,那么无论是什么优势都会被利用——只是,本来也会被使用的暴力和诈力已被社会强制禁止了。
但在社会活动之内,任何其他优势仍然都会被使用,哪怕它会破坏某些参与者「投入就有收获」的期待——这里没有必要「虚拟平等」,因为游戏可以退出,实战是难以退出的。
所以,可以说人们在社会活动中要求公平是来自对其的错位认知——它们其实是披着游戏外衣的实战,而人本来不会在实战中要求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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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社会公平有更深的意义。
人类社会中之所以会有诸多规则,会更像一个游戏场而非真实的残酷世界,是因为已然在社会中复杂化的人像动物幼崽一样,需要在各种「游戏」中专门强化某些实力因素,以最终面对实战的世界——实战并不仅仅来自于社会内部,更来自于外部,甚至来自于其他社会。
只是作为社会动物,组成人实力的因素要复杂、可变得多,且多数都牵涉到整个社会,比如社会的人口状态、教育水平、治安、团结度、组织度、生产力、经济水平、科技水平、政府效能、国家军事力量……都是社会中每一个人得以面对世界的实力因素。
「位卑未敢忘忧国。」 纵使并不为某个国民直接支配,一个国家的领土也关乎其中每一个国民的实力。于是,纵使绝不会去西藏,西藏对我仍然很重要;台湾更是如此……
于是,人们需要在社会中发展这些实力因素,而不能让其他因素来干扰、捣乱,于是暴力、诈力会首先被压制;进一步,其他更多的会在各种社会活动中影响公平,从而影响人们投入积极性的因素也都需要被压制。
而这种压制,又不能像在动物游戏中那样自发地产生;因为社会活动毕竟关乎实效,并不真的是游戏,不好规避、退出,所以参与其中的优势方并没有保障大家积极投入的需求,也就不会主动克制自己的额外优势——实战不讲公平。
于是就需要整个社会从活动的外部施加压制,强行在这真实不公平的世界内划出一片天地,封印住大家肮脏的爪牙,虚拟出更大的公平,以保障人们参与各种活动的积极意愿,让各种活动富有活力,进而让各种社会级别的实力因素得以长足发展。
这样强行施加压制的主体,在现代主要就是作为社会暴力代理人的国家。
影响到人们接受教育、发展经济、投身科研的积极性的各种「不公平」因素(比如过度的权力、封闭的人脉、世袭的财富……),被压制得越多、越有效,整个社会也就越有活力,其中每个人的实力发展也就越快——不过公平的高度要与社会的发展阶段相匹配,落后的公平自然不利于社会发展,而过高的公平也会影响社会效率。
「对规则的掌握」,本身也是一种会影响公平的实力因素。就像虽然在自然法则面前众生平等,但是对自然法则掌握更多的人类有更大的优势一样;只是在社会规则面前人人平等,或者更具体的,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仍然会让对规则掌握更多的人,拥有更大的优势,从而也会妨害公平。 所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只是公平发展的一个阶段,而绝非终点;以后更公平的方向也许是,让掌握更多规则的人受到更多限制,就像让有钱人多纳税(尤其是遗产税)、承担更多义务,让掌权者满足更多要求、受到更多监控一样——「党风党建」的意义也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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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意在公平的管制又必然总是滞后于社会的发展,也就是说,总是会出现一些新的社会活动,或者出现一些新的实力因素,会破坏社会中已然成型的「虚拟平等」——实战的空间永远大于游戏的。
但越复杂的存在,组成其实力的因素越多,变化空间越大,越需要专门发展各个单独的实力因素,越需要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扰……即,越需要公平。
而随着社会越来越发展,人的存在越来越复杂;人需要的公平也就越来越高。身体力量的差异早就被社会抹平,世袭的身份、权利、土地所有权也已不再被认可;而未来的人们会需要排除更多影响公平的因素。
纵使绝对的公平终究不能实现,但这个「越来越公平」的方向不能放弃,要让公平一直和社会同步发展;如果一个社会停滞在某个高度的公平上,并宣称这已经是公平的极限了,再前进一些都会影响效率(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已经上演多次了)……那它最终会在与其他社会的全因竞争中失去优势,难以立足于这个真实不公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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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幅「游戏化」的社会内部,人会自觉当然地各种要求「公平」,但要记得:这些要求只是在足够高等的社会内部才合理的,而我们到底要面对的这个世界,在根本上仍然是实战的,不讲公平,没有规则,尤其是在社会外部,一切暴力、诈力都合理、必然……
游戏是为了应对实战,公平是为了迎接不公平——这一切都是为了发展实力(中的各个因素),在终究无规则的实战中获得优势。
作为社会动物,我们需要越来越公平的社会,才能不断对抗这个真实不公平的世界。
这终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