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张爱玲与白先勇
环顾中国作家,张爱玲与白先勇最具相似性,谈及经历,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不幸的童年,张爱玲十八岁时被父亲软禁了大半年,得了沉重的痢疾。白先勇八岁时身染肺病,在家被隔离四年。而他们的内心精细,小说主题亦有相似,都涉及没落贵族与男女情事。
对此,白先勇回应道:“如果我们两个人有相似的地方,我想可能因为我们是同出一个‘师门’,那就是《红楼梦》。”但他又说:“我和她最大的不同是人生观的不同,张爱玲的爱情可以像《半生缘》、《倾城之恋》那样拖拖拉拉,我对爱情的态度是《玉卿嫂》里那种一刀杀人。我推崇‘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而张爱玲绝对不会。”
白先勇很精确地点明了张爱玲作品的特质,那就是张爱玲不喜欢传奇式的行为,她一向讲究人生的安稳,喜欢反高潮,反抗强烈感情的斗争。其 《〈太太万岁〉题记》就说:“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 ”张爱玲最推崇的还是平淡而近于自然的境地以及生活的安稳。《私语》说: “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
张爱玲并不喜好大动干戈的轰轰烈烈,反而是白先勇更喜欢极致的燃烧。像白先勇塑造的同性恋者群体“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了”,“血里就带着野性,就好像这个岛上的飓风地震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夔龙刺死阿凤时,情欲横流,“我记得我坐在台阶上狂叫:火!火!火!我看见满天的星火都纷纷掉了下來,落在莲花池里,在熊熊地燃烧--”
张爱玲与白先勇可供比较的有很多,两人的作品意象里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月亮与镜子: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浑黑浑厚的云层上,像是金纸绞成的一样,很黄很暗。——白先勇《黑虹》
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张爱玲《金锁记》
白先勇笔下多是白月亮与红月亮,偶尔有蓝月亮,张爱玲的月亮更为玲珑多样,有白、黄、金、绿、蓝、红等多种颜色。她写红月时常与女性联立,说红指甲、口红印像月牙,虽是一种修饰性的美,却无深刻含义。但红月却是白先勇小说里很重要的意象,颜色有昏红、腥红、黯红、泛红、肉红之别,是男同性恋者的象征与指引。这早在《月梦》中白先勇便初现端倪,吴医生作为男同志对异性交媾有着天生的排斥与害怕,“当他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偎在一个印度女人的怀里。窗外正悬着一个又扁又大的月亮,肉红色的月光,懒洋洋地爬进窗子里来,照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然间全身都紧抽出来,一连打了几个寒噤,急忙挣扎着爬起来,发了狂似的逃出了妓院,跑到河边的草地上,趴着颤抖起来。肉红色的月光像几根软手指,不住地按抚着他滚烫的身体。”日后,红月成为《孽子》中“青春鸟”的象征,“天上黑沉沉,云层低得压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团肥圆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树顶上,昏红昏红的,好象一只发着猩红热的大肉球,带着血丝。”“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至于他们笔下的镜子,不乏“临晚镜,伤流景”之味,但张爱玲写小说时却不涉及多重镜像的自恋,反而是白先勇更为喜欢描写同志场所布局的多重幻影,充满浓厚的自恋意味:
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满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射又反射,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孽子》
大伟和东尼那间睡房也装扮得十分特别,房间相当大,中间一铺帝王型的红木床,床上床下却堆满了几十个枕垫,中国的、印度的、波斯的都有,金线面夹着大红大绿的花花叶叶,大的有三四尺见方,小的才一个巴掌大。卧房四壁都镶了镜子,镜子上端有聚光灯,映得整间卧房彩色缤纷,好像进到一个童话世界的幻境中一般。——《Tea for Two》
作为曹雪芹的拥趸,他们都嗜好写红色,服饰器物也热衷红黑、红蓝两种搭配:
她在黑累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他喜欢红色的内衣。没想到这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她穿了一件短袖亮黑的紧身缎子旗袍,领头上,锁着一枚指拇大殷红的珊瑚梅花扣。——白先勇《谪仙怨》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只。”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张爱玲《色,戒》
他穿上那件带着兜帽海军蓝的粗呢大褛,围上了一条绛红的围巾。——白先勇《Slient Night》
在张爱玲笔下,红色作为情欲的象征,红色植物如野火花(凤凰木)、杜鹃、木槿、圣诞红、象牙红轮番上阵,谱写男女情事。而白先勇小说里男同性恋者出没的公园里也是红色意象,“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经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像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来,把一池睡莲拔得精光,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

他们都深得《红楼梦》、《金瓶梅》式的巨细靡遗的写法,喜好工笔细描:
那儿有一个三叠层的黑漆铁花架,架上齐齐地摆着九盆兰花,都是上品的素心兰,九只花盆是一式回青白瓷蟠龙纹的方盆,盆里铺了冷杉屑。兰花已经盛开过了,一些枯褐的茎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残苞在幽幽地发着一丝冷香。可是那些叶子却一条条地发得十分苍碧。——白先勇《梁父吟》
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张爱玲《鸿鸾禧》
他们都谈及地母思维,注重女性的力量,张爱玲《谈女人》说:“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爱。”白先勇与奚淞对话时也说:“人类文明的表象世界,是一个理性逻辑的社会,充满政治、经济、战争和掠夺,得靠女性来扭转。就像天庭男神吵架把天柱弄断了,要找女娲来补天,因此永远会有一个‘大地之母’的神话。”写小说时也注重母性的流露:
“不记得了。”她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嘻嘻地咧开嘴。我把她兜入怀里,揪住她的腮,亲了她两下,从那时起,我便对她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怜来。——白先勇《孤恋花》
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 张爱玲《第一炉香》
他们也写了最为相近的作品:那就是《花凋》与《第六根手指》,《茉莉香片》与《寂寞的十七岁》。
张爱玲的《花凋》中的女主人公郑川嫦的原型是舅舅家的三表姊黄家漪,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就说:“两年后,我姊姊发表《花凋》,是一种哀悼的心情,她哀悼三表姊这朵鲜花的凋谢,也哀悼她失去了一位知心的女伴。”白先勇《我们一起看菊花去》姊姊的原型是他的三姊白先明,后来的散文《第六只手指》更是回忆姊姊可悲的一生。
黄家漪、白先明都是处于家中间位置的女儿,性格相近,从小被排挤,也都没有得到相应的关爱:
“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张爱玲《花凋》
“明姊是我们十人中最能忍让的一个,挤在我们中间,这场母爱争夺战中,她是注定要吃亏的了。明姊是最小的女儿,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亲生到第五个孩子已经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满子’,最后一个。偏偏明姊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还带来四个弟弟。母亲的劳累,加倍又加倍,后来她晚年多病,也是因为生育太多所致。明姊的确不是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姊未出世以前已经给了两个才貌出众的姊姊了。”——白先勇《第六只手指》
根据文本的描绘,两人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黄家漪死于肺病,白先明患上精神分裂,后又死于恶性肝炎。
称呼上,黄家漪被父亲称为“四毛头”;白先明被父亲称为“苹果妹”,因为“她长得圆头圆脸,一派天真”。
外貌上,黄家漪“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白先明“不是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姊未出世以前已经给了两个才貌出众的姊姊了”、“一双凤眼,小小的嘴,笑起来,非常稚气”。
姐妹关系上,黄家漪一直很被动,任由几个泼辣的姊姊摆布,“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白先明“掩盖在家中三个出类拔萃的女性阴影之下”、“扮演一个与人无争的乖孩子”。
装饰打扮上,黄家漪“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白先明“她不重衣着,行动比较拘谨,所以看起来,总有点羞赧失措的样子”。
性格上,黄家漪“喜欢静”;白先明“本来生性就内向敏感,个子长得又高大,因为害羞,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
两人都陷入孤绝状态,看不到未来。黄家漪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白先明“一生寂寞,有几年还很痛苦,四十九岁,对她来说,恐怕已经算是长的了”、“在这里,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姊在美国那几年,很不快乐”、“常常听到明姊一个人锁在房中暗自哭泣”。
两人病后状态相似,黄家漪“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她瘦得胁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白先明“整个人都变了形,身体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高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肿起来,头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一个娃娃头。皮肤也变了,变得粗糙蜡黄,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而且无缘无故发笑”。
至于张爱玲笔下的聂传庆与杨云峰,两人性格相似,都是阴郁的男孩子,都生活在没有人情味的家里,也都没有朋友。外貌上,都近于女性化身。张爱玲不仅赋予聂传庆女性外貌,“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而且隔绝了聂传庆的男性立场,让周遭人都把他当一个女孩子,形成主角形象的阴柔化,这也同样出现在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中:
我继承了妈妈的皮肤,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脸”,有人叫我“大姑娘”。......我的书上他们常常写上“杨云峰小姐”“杨云峰妹妹”,……魏伯飏告诉我他们把我叫做他的姨太太。——《寂寞的十七岁》
而且聂传庆与杨云峰内心都有点病态,张爱玲与白先勇在处理这种现象时,都以年龄与外形外貌的不相符,凸显参差感:
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茉莉香片》
我比他们发育得早,十七岁的人,胳肢窝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长齐了,我们上篮球和足球课时,赖老师规定要我们打赤膊。他们都笑我是猴子变的,全身的毛,我恨透了。——《寂寞的十七岁》
聂传庆、杨云峰在被父亲打骂时不动声色,但却容易在喜欢在乎的人前落下眼泪:
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茉莉香片》
“聂传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子去没有?你记过一句笔记没有?——你若是不爱念书,谁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我的时候!”传庆听他这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然而言子夜还是看见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淌眼抹泪的男子,那更是无耻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这句话更像锥子似地刺进传庆心里去,他索性坐下身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茉莉香片》
魏伯飏对我说道。不晓得哪儿来的一阵辛酸,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平常我总哭不出来的,我的忍耐力特大,从小我就受同学们作弄惯了。我总忍在心里不发作出来。爸爸妈妈刮我,我也能不动声色。心里愈难受,我脸上愈没表情。爸爸有次骂我恬不知耻,因为他骂我时我没有反应。可是枕在魏伯飏手弯里,我却哭得有滋有味。——《寂寞的十七岁》
他们在学校境遇类似,学习成绩差,不得不让父亲出面,以继续就读:
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茉莉香片》
谭校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爸爸硬把我塞进去。我猜谭校长也有苦说不出。我的入学试,数学十一分,理化三十三分,英文三十五。谭校长劝爸爸把我降级录取,爸爸不肯,他说十六岁再念初三太丢人。谭校长勉强答应我试读一个学期,所以一开学爸爸就叮嘱我只许成功不准失败。——《寂寞的十七岁》
不过,张爱玲的聂传庆相较于杨云峰,是更为彻底的病态人物。父亲将对母亲的恨牵怒于他,他则将恨牵怒于言丹朱,言丹朱是聂传庆的自我投射,是空想化的聂传庆。如果母亲与言子夜在一起了,聂传庆就会是“言丹朱”,就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但他的本质是被父亲打压的“残废”。
白先勇笔下的杨云峰,隐约间透露其对成人世界的恐惧,似乎有约拿情结,对他而言,现实有多残酷,过去的回忆就有多美好。
至于结局人物的处理,张爱玲与白先勇都将结束场景设定在家。让主角回归诞生地、孕育地,回归父权的牢笼,重现“中国神话哲学”中周而复始的表象: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茉莉香片》
我听见楼梯发响,是妈妈的脚步声。我把被窝蒙住头,搂紧了枕头。——《寂寞的十七岁》
最后,他们都只在一部小说里写过口琴,那就是《金锁记》与《孽子》,且作用几乎相同。
口琴版:https://www.ximalaya.com/yinyue/306120/6070128
长安吹的口琴《Long Long Ago》跳接着她最为重要的两件事:“退学与退婚”。二十多年来,在母亲的教导之下,她的人生被撕裂,“化成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她不断朝着她跋扈母亲的心理暗示发展,“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谁都说她是一个活脱脱的七巧”。但在心里,她还是有她的渴望。对她而言,吹曲子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手段,也是表达自我情感向往的重要媒介。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長安退學 】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長安退婚】


口琴版:http://music.163.com/song?id=528151032&userid=319349772
至于《孽子》里,弟娃吹的口琴《踏雪寻梅》象征着阿青对昔日生活的回顾,以及对死去的弟娃难以割舍的思念。但当他把弟娃的口琴送给赵英时则寓意着他自我的和解,以及心灵的解脱:
弟娃爱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插在裤子后面袋裡,晚上他便放在枕头底下。睡到床上,还要拿出来吹两下,开始弟娃只会吹单音,后来我教他和声,他一学便会,而且吹得比我还要有板有眼。那时候学校裡正在教《踏雪寻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这首轻快得像流水似的曲子。有时我们上了床,熄了灯,弟娃还要把口琴掏出来,把被窝蒙起头来吹,口琴声从被窝裡透出来,闷得呜呜的响。

长安向着七巧的心理暗示发展,阿青也像母亲方向发展:“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张爱玲与白先勇对此处理类似,长安与阿青命运转折后,他们都听到一阵口琴的声音,那声音象征着他们的自我的追寻与认同,以及对生命美好记忆的回顾。但突然见到的吹调人则将他们拉回现实:
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金锁记》
突然间,随着一阵风,隐隐约约吹来一流细颤颤的口琴声,一忽儿琴声似乎很遥远,起自荷花池塘的对岸,一忽儿又很近就在身边,那棵须发垂地古榕的后面,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我向着琴声奔跑过去穿进了那丛茂密的金丝竹林中,地上焦碎的竹叶竹箨,被我踩得发出毕剥的脆响,我双手护住头,挡开那些尖刺的竹枝,在林中横冲直闯。......琴声突然中断,竹林外面,那一大顷荷塘,亭亭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微带涩味的荷叶清香。又一阵风掠过去,一排荷叶哗啦啦互相倾轧着斜卧了下去,荷塘对面的石径上,现出了三五个男学生的头颅来。隔了不一会儿,刚刚那缕口琴的声音,又在荷塘的对岸,颤然升起,渐去渐远,随着风,杳然而逝。——《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