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八个视角看贝克特
(多隆译)
1
就像休·肯纳(Hugh Kenner)曾经在他的文章《笛卡尔派人马座》里向我们描述的一样,萨缪尔贝克特是一个哲学上的二元论者。具体来说,贝克特写作时似乎相信我们是由一具身体加一副思维组成,我们就是这二者。更具体一点,他写作时似乎相信身体和思维之间的联系是神秘的,或至少是无法解释的。与此同时,贝克特——即是说,贝克特的思维——发现了自我荒诞性的二元论依据。这一分离的态度是他大部分喜剧的出发点。
按照这一标准说法,贝克特相信我们的构造是二元的,而这一二元构造即是我们在世上不安的根源。他同时相信我们无法改变我们的构造,尤其不能通过哲学的内省。这一困境让我们变得荒诞。
但是荒诞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我们由两种不同的实体——身体和思维——连在一起这一事实,还是相信我们是由两个不同实体连起来的这一信念?这两种有时候我们很难分辨得清的东西——人的境况,或作为人的境况的解释的哲学二元论——到底是哪个引来了贝克特作品里的笑与泪?
哲学讽喻家贝克特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和摧毁这个二元论解释。每一次此二元论解释又自我复活并与他对峙。他为什么如此难以从这场战斗中离开呢?为什么他一直坚持对于二元自我的二元态度?为什么他不躲进另一个有吸引力的解释、哲学一元论呢?
2
这最后一个问题——贝克特为什么不是个一元论者——的答案,我猜测,是因为他十二万分确信他就是由一具身体加一副思维组成的。我猜测,无论他多么想去一元论中寻找安慰,他的日常体验都是这个样子:他是一个会思考的存在物,但又莫名地跟一团蠢肉连在一起,二者相依为命;这在他而言甚至不是一种天天冒头的体验,而是在他只要是清醒时就体验着的体验。换句话说,非物质存在物的意识是意识不间断的低语。
所以一元论不能给贝克特提供救赎,因为一元论是不真实的。贝克特不相信一元论者的说法,也没法让自己相信他们的说法。他没法让自己相信一元论者的说法,不是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接受一个谎言,而是因为一旦放弃二元论者的说法由一元论者的说法顶上,一元论者的说法也就成为了一个无实体的二元论者的意识内容。
要回答贝克特为什么不是一个一元主义者这个问题,另有一个更有效的方法,就是看一看思维一元论的宣言。威廉·詹姆斯满怀自信地如此阐述心安即家的好处:
老一派的理性主义(例如笛卡尔主义)心理学的最大错误在于,他们认为灵魂是一种绝对的精神存在,其自身具有某些功能,这些功能的存在就可以拿来解释记忆、想象、推理和意愿等各种活动……而在现代世界我们对此的理解更完备,我们认识到,我们具有某些内在的能力是因为我们早已适应了我们所居住的——即我们适应好了的——世界的特征,以便在它怀里确保我们的安全和繁荣。
3
很多人亲身体验过贝克特的困境,大致上就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无家可归感,有时候是悲剧性的,有时候是荒诞性的,有时候既是悲剧性又是荒诞性的。在十九世纪下半叶,有很多人——威廉·詹姆士先生海涵——要么怀疑西方高级文明已经进化到一条自讨灭亡的胡同里去了,要么怀疑未来不会属于一种沉思的、敏锐的、疏离的“现代”人类,而会属于一种冲动的、不安分型的人;或者这两条同时怀疑。在贝克特成长的时期这种文化悲观主义仍然很盛行。他经历了法西斯主义鼎盛期的磨难,后者赞美本能、冲动和不安分之时也把皮靴踩在了他这样病态的、内省型的人身上。
吸引了左拉、哈代和于斯曼等人全部注意力的是生物进化论,到十九世纪末,这个理论已经被大多数认为自己是现代人的人所接受和吸收。生命形式是一个连续体,一端是细菌,另一端是智人。但也有一些物种因为过度适应(over-adapted)而灭绝了。是不是也有可能,智人的巨型大脑发展到承载了如此之多的意识之后,也变成了一种过度适应,而人类因此注定要重蹈恐龙覆辙,或者,如果不是人类全体,那至少思虑过度的西方布尔乔亚男性要灭亡?
4
贝克特对生活的描述中缺失的是什么东西?很多,但最大的缺失是那条鲸鱼。
“亚哈船长,我听说过莫比迪克,”裴廓德号的大副斯达巴克说,“就是莫比迪克咬掉了你的腿吧?”
“是啊,斯达巴克,”亚哈船长说,“就是莫比迪克把我弄残了。”所以,“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它,直到它喷出黑血、肚皮朝天。”
但是斯达巴克对此疑虑重重。我上这艘船是为了捕鲸,他说,不是为了报仇——“向一头不会说话的畜生复仇……它袭击你只是出于最盲目的本能而已。跟头哑巴禽兽生气,亚哈船长,这好像有点亵渎神明。”
亚哈船长不为所动。“一切看得见的东西……都只不过是纸板做的假面具,”他对他与白鲸之间的仇杀开始做哲学解释。“但是,在每件事中——在人的行动中,在不容置疑的行为中——某些尚未发现但是可以推断的东西在冥顽不灵的面具后面显出了它的本来面目。人类要是能捅破那假面具就好了!囚犯除了打穿围墙怎么能跑出来?对我来说,那白鲸就是那道围墙,它箍着我。”
我们的生活是受到或正或邪的智慧引导,还是相反,我们只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们是一项规模宏大到我们连轮廓也看不清的实验的一部分,还是相反,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我们参与其中的计划?我以为这是《白鲸》作为一部哲理剧的核心问题所在,而它与贝克特作品的核心问题并无什么不同。
梅尔维尔不是以抽象形式,而是以图象、以象征来提出这个问题。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这个问题就是以一种独特的图象呈现在他面前——一种空白的、无形的图象。在“大鲸的白色”这一章里,叙述者以实玛利说,白色,“是最令人害怕的事物的一种强化力量”;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是一幅全白的雪景,一种“充满含义的无声的空白”。
问题自我呈现为图像。通过图像——甚至是空白图像——这意义的激流(这正是图像的本质)。第一幅图像:我们囚于其中的牢房的白墙,也是砌成白鲸巨大的前额的那堵白墙。如果我们投出鱼叉,如果鱼叉刺穿了白墙,它会碎裂成什么?
第二幅图像:愤怒的巨型鲸鱼,垂死的巨型鲸鱼。在1859年的世界,白鲸是地球上(上帝的地球?也许是,也许已不是)人类惧于面对的最后一种生物,即使他们全副武装。
鲸鱼就是鲸鱼就是鲸鱼。鲸鱼不是一个理念。一条白鲸不是一堵白墙。如果你刺戳一条鲸鱼,它不会流血吗?它当然会,而且会血如泉涌,正如我们在第61章读到的。它的血无处逃逸。它的血在它身后冒泡翻腾了几千米,直到太阳的光线在它上面反射回来,把杀死它的人的脸都映红了。它把大海变成了一个深红色的池塘;它让海面一片辽远的赤色。
而贝克特的那些“自我”,那些智慧生命,那些造物,随你怎么称呼吧,他们在他们的白墙之间,等待、窥看、观察、做标记。
在白色的圆形空间里一切都是白色的……直径三英尺,从地面到圆顶也是三英尺……地上躺着两具白色的躯体……拱顶和圆墙也是白色的……在白色中一切都是白色……(“枯萎的想象力想象吧”)
一切都清楚一切都洁白赤裸的白色肉体一米双腿贴着如同缝上了。光线热度白色的地面从未见过的一平方。白色的墙两米中的一米白色的天花板……(“乒”)
为什么这些造物不抓住他们的鱼叉,用力刺进白墙呢?答:因为他们羸弱、萎靡、残废、tang平了。因为他们被囚禁在罐子里,只有大脑没有手脚。因为他们是蠕虫。因为他们没有鱼叉,顶多只有铅笔。为什么他们残废、萎靡、像蠕虫、大脑脱离躯体、最多只配备了铅笔?因为他们和他们背后的智慧认为,唯一能刺穿白墙的工具就是纯粹的思想这一工具。无论他们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纯粹思想的工具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你必须继续。我没法继续了。继续吧。再试一次。再失败一次。
对于梅尔维尔,那个把自己交付给鱼叉一掷的独腿男人,即使鱼叉辜负了他(鱼叉是和把他拽向死亡的绳子系在一起的),也是一个愚蠢而又(也许)伟大的悲剧人物,麦克白式的。对于贝克特,那个相信纯粹思想的无腿小书记员则是一个喜剧人物,至少是那种痛不欲生的、咬牙切齿的、唯我论的烧脑型喜剧人物,背后带着诅咒的暗影,那是贝克特几乎像条件反射一样自我施加的诅咒,要到1980年代他才迎来迟到的曙光。
但是,如果贝克特有那种富于想象力的勇气去幻想出一头大鲸来,就是那种白色前额宽大、扁平、毫无特征的大鲸,它紧紧贴着你在海里冒险所乘的那艘脆弱的三桅帆船,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在那额头后面,那巨大的、狡诈的动物大脑是来自另一个话语的宇宙,只根据它自己的本性思考问题,非善非恶,人类的思想根本摸不着它的边,那又会怎么样呢?
5
再试一次。
一个存在,一个造物,一个意识,在一个无法回避、无法解释的情境中醒过来(姑且这么说)。他(她?它?)拼命想理解这个情境(姑且这么称呼)但从未成功。事实上,“理解一个情境”这一概念都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她/它似乎是某种有目的性的事物的一部分,但这个事物是什么?他/她/它是哪个部分?什么叫事物的目的性?
我们有一个跳跃。让我们换到其他场景下看看这一跳是由什么构成的。
一个存在,一个造物,一种我们(不管我们是谁)称之为类人猿的生物(我们不知道他/她/它叫自己什么;我们甚至不确定他/她/它有名字的概念;我们暂且称他/她/它为“它”;我们甚至可能需要在结束之前质疑“拥有概念”这一概念)——它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白色的空间,一个情境里。它好像是某种有目的性的事物的一部分,但那是什么?
在它眼前是三根长一米、直径19毫米的黑色塑料管。每根管子下面都连着一个顶部开放的小木盒,每个木盒有一扇关着的、但可以打开的门。
一颗坚果掉下来(我们暂停一下,注意这个“掉下来”,它似乎没有施动者,没有动因——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我们继续),进入第三根管子(1-2-3:我们能确定一个数字顺序吗,能确定左和右吗?)。如果这个存在,这个造物,这个猿猴,它想要这颗坚果(在这些你醒于一个奇怪情境的故事里,总是会让你寻求某种食物),它必须打开正确的盒子,而正确的盒子被界定为包含坚果的盒子。
坚果掉入了第三根管子。它选了一个盒子打开。它打开了第三个盒子,哈你瞧,坚果就在那儿。它开始狼吞虎咽吃坚果(除此之外它还能做什么。它饿坏了。)
坚果再次掉入第三根管子。它再次打开第三个盒子。坚果再次就在那个盒子里。
坚果掉入第二根管子。它是否被习惯所误导,认为第三个盒子会一直是那个幸运盒、有料盒?并没有:它打开了第二个盒子,第二根管子正下方的盒子。里面有颗坚果。
坚果掉入第一根管子。它打开了第一个盒子。坚果在里面。
看来管子一连着盒子一,管子二连着盒子二,管子三连着盒子三。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要喂养一个存在,一个有食欲的存在,一个主体,这可能是一种荒谬而复杂的方式,但这似乎是事物在现在的世界中运行的方式,它正身处其中。如果你想要一颗坚果,你必须仔细观察它掉进了哪根管子里,然后打开下面的盒子。
但是啊!世界毕竟不是那么简单的。世界并不像它看起来那样。事实上——这正是关键所在,哲理所在——世界从来都不是它看上去的那样。
一块挡板竖了起来:它仍然可以看到管子的头部,还有底部,但中间被挡住了。管子相互交换位置。换位结束后,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或至少看上去和以前一样。
一颗坚果掉进第三根管子里。它,这个造物,打开了第三个盒子。第三个盒子是空的。
再来一次,一颗坚果掉进第三根管子。它再一次打开第三个盒子。还是空的。
在它的内部,在它的意识或者智识里,或者只是在它的脑体里,有数不胜数的东西正在启动,可能有饥饿,或绝望,或厌倦,或者全有,姑且不说归纳和推理的功能。先不去数这些东西吧,我们就说这儿有一个断裂。
它,这个造物,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里面有一颗坚果。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儿,但它确实在那儿:一颗坚果,一颗真正的坚果。它把这颗坚果吃了。这样就好多了。
一颗坚果掉进第三根管子。它打开第三个盒子。是空的。它打开第二个盒子。坚果在里面。啊哈!
一颗坚果掉进第三根管子。它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有颗坚果。它把它吃了。
看来,世界已经不是之前的样子了。世界已经变了。不再是三号管配三号盒而是三号管配二号盒了。
(你觉得这不是生活?你觉得这仅仅是某种思维实验?对很多生物来说,这不仅是生活,而且是它们全部的生活。它们出生在这个白色的空间。它们的父母也生在这里。它们的祖父母也生在这里。这里是它们所知的一切。这就是它们在一个通过自身进化去适应的世界里的领地。在某些情况下,这是它们基因被改造之后去适应的领地。你又要说了,这是些实验室动物,对,这是些除了白色实验室就没有其他生活的动物,是些出了实验室就活不成的动物,是些把实验室当整个世界的动物,而这个实验室对我们而言就像白色的牢房。插话结束。我们继续。)
挡板后面又有某些东西再次被交换了位置,而它不被允许观看。
一颗坚果掉进第三根管子。它,这个造物,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里面是空的。它打开第三个盒子。也是空的。它打开第一个盒子。坚果在里面。它把坚果吃了。
看来,不再是三号配三号,也不再是三号配二号,而是三号配一号了。
再次交换位置。
一颗坚果掉进第三根管子。这个造物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是空的。
看来,每一次换位之后,一切就都变了。这似乎就是规则。三号配三号,然后换位,然后三号配二号,然后换位,然后三号配一号,然后换位,然后三号配——个啥呢?
它,这个造物,尽力去理解这个世界、这个坚果的世界是怎么运行的,以及你对坚果施加了什么影响(做了哪些手脚)。这些就是在你眼前发生的事情。
但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发生的吗?
6
有东西一打开就又马上关上了。在这一瞬间,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的意义就是给我机会去理解(句子在喘气了)世界是如何运作的,法则是什么。
有人正在把坚果扔进管子里,且这么做不是无理由的(不像一个无聊的上帝)而是有目的的:目的是理解我的大脑是怎么运作的,更确切地说,理解我的大脑的限度。我是不是可以把一号跟一号相连,二号跟二号相连,三号跟三号相连?如果我可以,那我是不是可以把三号和二号相连,二号和一号相连,一号和三号相连?如果我可以,我要多久才能学会把三号和二号相连,二号也和二号相连,一号也和二号相连?我又要多久才可以醒悟,把每一场看不见的管子换位与世界运作法则的一场革新联系起来?
这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没有规则的世界。但最终,了解世界的规则也没什么意义。世界感兴趣的不是你能理解什么,而是你什么时候停止理解。比如,三号配三号,二号配二号,一号配一号:你真的可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吗?
让我们叫他“上帝(God)”,或者“戈多(Godot)”,一个小上帝。这个上帝,带着他的坚果、管子和盒子,能够了解我到什么程度呢?如果还留下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怎么办?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不可知的,尽管这貌似是取决于他对我的兴趣的持久程度,取决于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更好的事情要做。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就清楚多了: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帝以为我把时间都花在等他带着他的仪器来测试我的极限。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我呆在一个笼子里,据我所知,我就出生于此。我不能离开,除了等待,我没什么其他事可做。但我并不是认真地在等上帝。不如说我是用等他来打发时间。上帝所不理解的就是这个“不认真地”,这个“不认真地”看上去仅仅是个副词,就像“耐心地”、“无动于衷地”——我耐心地等待上帝,我无动于衷地等待上帝——不是句子的主要成分,不是主语或谓语,只是一些随意地附着在句子上的东西,就像是绒毛。
上帝相信我是一具身体和一副思维,奇迹般地结合在一起。我的身体吃到了坚果。然后,这颗坚果——不管是坚果的理念还是胃里那颗实实在在的坚果——触发了思维:坚果好。更多坚果。理解了一号二号三号,就有更多坚果。 上帝想到事情就是如此发生,想到这一结合的奇迹(也就是说这个把戏)能让他用一个坚果来启动思维,就觉得很有趣。上帝还觉得,把一具身体和一副思维结合在一起,这是他一个更具灵感的想法,更具灵感,更有趣。但是只有上帝觉得这很有趣。这个造物,它,我,这个实验室动物,并不觉得这有趣,除非是以一种贝克特式的冷酷方式,因为这个造物,它,我,并不知道它是身体和思维的结合。我思,故我在:这不是它的想法。相反,它的想法是,我在!我在!我在!
继续。
7
1937年,南非开普敦大学登广告招聘一名意大利语讲师。广告上说,应聘者至少要有意大利语的荣誉学位。候选人入选之后大部分时间会用来教授初学者意大利语。福利包括每三年有六个月的公休假,以及往返祖国的远洋班轮旅费资助。
这则广告刊登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被都柏林三一学院罗曼语教授T.B.鲁德摩斯-布朗看到了。鲁德摩斯-布朗当即联系了一个他系里毕业的优秀学生,建议他去申请。
这个学生正是萨缪尔·巴克利·贝克特,时年31岁。他听从了鲁德摩斯-布朗的建议,递交了一份申请。这份申请是不是一份认真的计划我们不太清楚。我们所知道的是,那个时候贝克特的志向是成为一名作家,而不是一个语言教师。但另一方面,他写的东西没有替他赚到钱;他的生活靠他的兄弟救济。因此,贫穷迫使他采取行动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他得到了这份工作,他可能会认命,然后千里迢迢跑到非洲最南端,在那里给商人阶级的女儿们传授托斯卡纳语的基本知识,课余时间就懒洋洋地趟在海滩上,这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谁能说这些女儿中不会有一个呼吸甜美、青铜色四肢的卡利普索(Calypso),能够引诱一个懒惰的爱尔兰弃儿,而后者发现自己很难对殖民式的幸福婚姻说不?而且,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意大利语讲师晋升为意大利语教授,甚至可能是罗曼语教授(有什么不可能?他毕竟还写过一本关于普鲁斯特的小书),他有什么理由要放弃他的孤岛天堂,再次扬帆前往伊萨卡呢?
贝克特1937年写的那封简洁的申请信在开普敦大学档案馆保存了下来,同时保存的还有鲁德摩斯-布朗写给选拔委员会、表达对候选人的支持的信,以及1932年贝克特毕业于三一学院时他亲手写的推荐信的副本。贝克特在信中提到三个举荐人:一名医生、一名律师和一名牧师。他列举了三种出版物:他关于普鲁斯特的书,他的小说集(他用的是“短篇集”这个名字,而不是正式书名“徒劳无益”),以及一卷诗集。
鲁德摩斯-布朗的推荐信写得无比热情。他说贝克特是他任上在法语和意大利语上最有造诣的学生。“他的言谈举止就像受过高等教育的法国人,”他说,“除了精通意大利语、法语和德语外,他还具有非凡的创造力。”在信后附注中,他还提到贝克特“也对古代和现代的普罗旺斯语有充分的了解。”
鲁德摩斯-布朗在三一学院的一位同事,R.W.塔特,也在信中表达了支持。“很少有外国人像(贝克特)那样精通(意大利语),对意大利语的语法和结构了如指掌。”
很遗憾,贝克特没有胜出。得到这一职位的选手其学术兴趣是撒丁岛方言土话。
8
为什么“弗兰茨·卡夫卡,博士,布拉格查尔斯大学创意写作教授”这样的头衔会让我们发笑,而“索尔·贝娄,文学士,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教授”这样的不会?
因为卡夫卡不合时宜,我们说。确实,艺术家都不容易合时宜或入世,即使入世了,也觉得不舒服。(这么短的一个词,fit,三个字母,一个音节,却有如此意想不到的外延。)但我们感觉,卡夫卡表现了一种比其他艺术家更高等级的不合时宜。卡夫卡就是不合时宜的艺术家本身,是一个不合时宜派天使。他站在讲台后面,也不会比站在屠夫的柜台后面或在有轨电车上检票更合适一点。而且,卡夫卡教授会教些什么呢?如何不合时宜吗?作为一个不合时宜的专家如何谋生,就像一个不吃东西的专家如何谋生一样?
然而事实是,卡夫卡是一个非常称职的保险理算员,受到了他在布拉格伯利克街7号“工人意外保险公司”的同事们的尊敬,他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我们是不是低估了卡夫卡——低估了他的才能,他的八面玲珑,他的入世的能力?在此人那张著名的照片上,那双明亮的黑眼睛似乎预示着对无形领域的深刻洞察,也暗示着它们的主人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也许,我们是被这个形象误导了?
而贝克特又如何?我们一想到“萨缪尔·巴克利·贝克特,文学学士,文学硕士,开普敦大学罗曼语教授”也应该发笑吗?
瘦起到了作用,贝克特和卡夫卡一样精瘦精瘦的。目光犀利起到了作用,贝克特有他自己特有的犀利目光。像卡夫卡的照片一样,贝克特的照片也展示了一个内心寒冷如星,光芒溢出躯壳的男人。但灵魂通过肉体发光,只能是因为灵肉是一体。如果灵魂和肉体属于不同的领域,它们的结合是一个永恒的谜,那么就没有照片会说出真相。
(选自J.M.Coetzee《late essays 2006-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