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记录】王与狐狸
在王还不是王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从狐狸变成人了。 可我不喜欢变成人,多数日子还是藏在一只球形香炉里睡大觉。 我是个野路子,修炼多年,虽得不老,寿命却与凡人无二。 十一岁的王彼时还是太子,整日里打马蹴球,不学无术。 那是一个阳光十分刺眼的午后,我藏身的鎏金铜球流落在冷宫不起眼的后花园里。 他循着球而来,小心翼翼地将我和我的藏身之所捧了起来。 从此我便成了他的玩伴,和半个夫子。 之所以这么说,实在是那十来年青春岁月里,我为他的立身行事而殚精竭虑得白了不少头发。 文章策论要我帮着写,受罚思过要我安慰,甚至连宫女的媚眼儿也要我来挡。 我其实不大中意皇宫里的生活。行迈靡靡的老皇帝,对整个皇城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极其严苛的控制欲。 盖屋顶的瓦片,不许有半片歪斜;路旁栽种的花木,不许长出半点旁枝;连池塘里的鱼儿,也要有规定的数目,鱼苗儿也不许多一条。 对于活人,当然也是如此。一颦一笑要有规矩;一喟一叹要有规矩;甚至从这一宫走到那一宫的步数,也不许擅自添减。 可我每次一有出走的念头,那个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尽的少年,就会泪眼汪汪地抱住我的大腿,指天指地地向我许诺,等他成为了王,一定倾尽天下之力为我寻得长生不死的药。 到那时候,他会与我一同离开这个皇宫,浪迹天涯也好,避世隐居也好,他会一直陪着我。 我信了,却也没抱多大希望,历代寻药求仙的皇帝那样多,却也未曾听得有哪一个成功的。 其实我也不那么舍得丢他一个人,孤伶伶地在这偌大的东宫里讨生活,他母后仙逝多年,一干皇兄皇弟,哪个不是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地想要把他从那个位置上薅下来。 反正我的余生还有那么长,多陪他一年也没什么要紧。 每一年,我都这样说服自己。 直到他及冠,直到他而立,直到他登基。 直到他老,直到我死。 不知为何,我的身子变得愈发地羸弱,畏寒、畏光,还三天两头地发烧。 于是我便连他的寝门,也懒得再踏出一步。 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也只有在枕席间的欢爱过后,由他揽住我半个身子,闲闲地讲给我听。 他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储君,再不是那个做什么事都想要来问问我意见的半大少年。 老皇帝驾崩在一个雨夜。在联合朝臣杀光了他所有的兄弟之后,他顺利地登基了。身着玄色大氅的他,将我打横抱进了他的新寝宫。 还是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他抚摸着我冰凉的脸,眼神略带歉疚地朝我笑。 “狐狸,我要娶皇后了。”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将我的头往怀里紧紧一搂。 “是丞相的女儿,登基之前我答应过他的,作为帮我稳住王位的条件。” 在这之后,他又陆陆续续立了数十妃嫔。每一次大婚,他都要来向我解释,这是哪个大臣哪个将军的女儿,朝廷新立,根基未稳,他也没有办法。 我搬去了一个偏殿,忙着睡大觉,补回从前那些日日云朝雨暮的疲累。他则在正殿夜夜幸妃,忙着传宗接代。 他来找我,我就变成人身陪他睡一觉。他不来,我就变回狐狸蜷在芙蓉暖帐里任由天地混沌。 后来,他也不让我变回狐狸了,他说他的皇后害怕动物。 他再不会在一个阳光充裕的午后,将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狐狸拢在膝头,温柔地为它梳理毛发。 那个满身珠翠的红衣女人,汹汹地闯进了侧殿门,在看见我之后却是一楞,而后诡异一笑又转身走了出去。 我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很快也就忘记了。 渐渐地王很少来找我,他忙着享受他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我与他的差异似乎越来越大,他开始衰老,齿落发稀,而我依旧红颜正好。 那个女人又来了,一众的宫女嬷嬷前呼后拥着。她穿一件水红色衫子,胸脯半露,眼里汹涌着异样的啮肉吞血般的光。 我皱了皱眉,想要从床上起来,却被她带来的人一把推倒,掰开我的嘴强灌下满满一碗褐色药汁。 格窗透进来的几柱微弱日光,渐渐在我眼中胶成一团模糊的光斑,在这光影婆娑间穿插着女人得意而轻蔑的脸。 她一件一件剥去身上的衣服,她身上的,我身上的,然后用她蛇一般冰凉的双手肆意侵略游走在这具深陷床榻的、由于药力作用而发烫颤抖的我的身体。 她骑跨在我的阳物上,摇着,晃着,喘息着。 我只觉恶心得想吐。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王坐在我的床边,眼带歉疚地看着我。 从他的眼神里,我就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是他的皇后,太子的母亲,当朝丞相唯一的女儿。 我身体弱得起不来床,也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原来生命走到灯枯油尽之时是那样的难熬,病痛束我,饥寒缚我,幻象扰我,蝇虫搅我,还有那望不到尽头与边际的纯粹的黑暗,一口一口蚕食着我。 王发现我的时候,我半个身子已经腐烂了,灰败的毛皮上爬满了蛆虫。 我其实知道王早已经找到了不死药。 他没有说,我也就不问。 我早就不想成仙了。 只是希望,在踏过奈何桥面见冥君的时候,能求得一个不入六道轮回的恩典。 那样,就可以与他生生世世再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