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科雷马故事》之《金色针叶林》
《金色针叶林》
小分区指的是中转犯人的劳改营,大分区指的是挖矿的劳改营,大分区有一望无垠的矮小营房,有专门的街道,有三道带刺的铁丝网,看守们的防寒瞭望塔像鸟巢一样。小分区则有更多带刺的防护网,更多的瞭望塔,更多道铁锁和铁门,归根结底,这些地方是犯人们的中转站,是专门给制造麻烦的犯人提供中转的地方。
当局在小分区的设计上费尽了心思,营房修成一个很大的正方形,里面摆放了很多排四层的铺位,这是一间标准的营房,至少容得下五百人,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容得下上千人。因为时值隆冬,没有运送新犯人的火车过来,这让整个营地看上去空荡荡的。营房的四壁上到处都有白色的水渍印,上面已经结成了冰,进口处安着一盏巨大的一千瓦的灯泡,因为电压很不稳定,有时散发着昏暗的黄光,有时又强烈地刺眼。
白天的时候,这里一片沉寂,到了晚上屋门打开,警卫队和看守们便纷纷现身了,他们举着名单用冰冷的声音叫着我们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就穿上外套踏出门外就此永远消失了。外面等着的是押送他们的看守,卡车的引擎在不远处嘟嘟的震动着,它们会把囚犯们送到矿场、国有农场、或者某个修路的工地上……
我也躺在这里,躺在一张离门口不远处的低铺位上,低处的铺位很冷,但我不愿爬到高的铺位上去,即使那里暖和一点。我怕被人踢下来。高处的铺位早就被强壮的盗窃犯们霸占了。那些钉在梯子上的横档,我也根本爬不上去,我最好还是呆在这个低一点的地方。如果发生了打架斗殴,我至少可以藏在他们的下面去。
尽管在监狱里学会了各种打架的本领,但我既不会去咬人也不会去打人。我学会了在牢房、火车车厢、牛车、汽车车厢里,在任何拥挤不堪的铺位上打架的本领,我学会了如何抓咬人,如何弄断别人的骨头。但我已经丧失了做任何事情的气力,我只会咆哮和诅咒他们。我必须拼命地为自己争取休息的时间,每分每秒地争取,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我要如何争取休息的时间。
我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被叫到了,我根本来不及穿上我的裤子,即使我的裤子上只是有一根绳子我也来不及穿,上衣的扣子也还没扣我就被叫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我就已经站在门厅里。
一般被点到名的人二十个人为一组,一卡车刚能装得下。大家都靠门边站着,有浓浓的雾气从屋门缝里渗出来。
警卫官带着警卫队挨个点名查人数,站在最右边的那个人地位非常特殊,他穿着厚厚的外套和棉裤,帽子上带着两片遮耳朵的耳罩,他正挥动着那只戴了防寒手套的手指挥什么。我必须要跟这个人谈谈,因为常常被带去干活,我已经对这里的规矩了如指掌。
这位带着手套的人,有权利决定带谁去挖矿。
警卫官嘶喊着叫出我的名字,就像他在巨大的营房里上叫的声音一样响,但我的眼睛只盯着那个带手套的人。
“ 请不要带我去,主管,我已经病得太严重了,我不能再去矿场干活了,我要马上去医院。”
这位主管看上去有点犹豫,他知道矿场的指示,他只能选那些适合干活的人,不能干活的人矿场是不要的,这是他来这里选人的原因。
主管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我破烂不堪的外套,我油腻肮脏的外套的扣子已经全掉了,我惨白肮脏的胸脯上有疮,那是我抓虱子留下的,我的手指上包着一块破布,脚下的靴子因为烂了只能用一些绳子捆着(尽管零下60度的气温),我的眼睛因为饥饿红肿着,我几乎是骨瘦如材了,他非常清楚我的状况。
主管拿着红色的铅笔很快地把我的名字勾掉了。
“滚吧,你这头猪。”
于是房门打开,我又回到了营房里。我的铺位已经被人占上了,我只好拉起这个占我床铺的人把他拖到了一边,他愤怒地咆哮了几声就恢复了平静。
我重新神智不清地昏睡了起来,但很快就被一声很轻的声音吵醒了。我必须像一头野兽一样时刻保持清醒,没有任何半梦半醒的状态。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穿拖鞋的脚,鞋子很特别,不是监狱里发的那种靴子,这双脚从上铺伸了出来挂在上铺边上。一个脏兮兮的少年盗窃犯出现在我眼前,他在跟上铺的人讲着什么,他的声音是鸡奸者特有的那种慵懒的音调。
“告诉瓦利亚,艺术家们已经来了。”他跟一个看不见脸的人说到。
停了一会儿,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上铺传了出来,“瓦利亚想知道他们是谁。”
“这些艺术家是文化队来,一个魔术师,两个唱歌的,其中一个唱歌的来自哈尔滨。”
这双穿拖鞋的脚消失了,从上面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把他们带过来。”
我把身体挪到了角落里,只见三个人站到了灯光下,其中的两个人穿着外套,一个人穿着平民的城市羊皮夹克,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一副谄媚的表情。
“哪个是从哈尔滨来的?”一个声音问到。
“是我。”回答的这位穿着一件老式的带毛边的外套。
“瓦利亚说你会唱歌是吗?”
“用俄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是英语唱?”会唱歌的这人扬着脖子问到。
“瓦利亚说用俄语唱。”
“看守们会不会过来,我能小声点唱吗?”
“不用理他们,你尽管放开嗓子唱,就像在哈尔滨一样。”
这个人往后退了退,立刻开始唱了起来,他唱的是斗牛士之歌,每唱一句都有一团白色的哈气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
上铺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瓦利亚说的是唱一首歌。”
唱歌人的脸开始变得苍白起来,他马上唱到。
“啦啦啦,我金色的,啦啦啦,我金色的
我金色的针叶林
啊,风啊,路啊,你们把我带到
我无边无际的故乡。”
上铺传来一个声音 :“瓦利亚说唱得不错。”
唱歌的人看上去轻松了很多,他的额头流了很多汗,汗珠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歌手用手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些亮光才消失不见了。
“现在,脱下你身上的外套,我们换一换。”上铺的人继续说到。
一件破烂的夹袄从上铺扔了下来。
歌手一声不吭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并穿上了那件破烂的外套。
“现在走开吧,瓦利亚现在想睡觉了。”
转眼间,哈尔滨的歌手和那两个人一起消失在营房的哈气中。
我回到了我刚才的位置上,紧缩着身体,紧紧裹着身上的衣服准备重新入睡,恍恍惚惚地我很快又被一个大声的富有表现力的声音惊醒了。
“1937年我在乌兰巴托的时候,有一天我和一个朋友在街上闲逛,街上有一家中国餐馆,午饭的时候我们走了进去。我看了一下菜单,上面有中国包子,我之前去过西伯利亚,吃过西伯利亚包子、乌拉尔包子,还没吃过中国包子,于是我们每人要了100个包子,当时那个中国厨师笑着问我们,你们吃得下这么多吗。他说这个的时候嘴巴都咧开到耳朵上去了,那好,每个人10个行不行?我问他。没想到厨师笑得更响了。这是不是还是太多了?那好,我们每人两个怎么样?厨师耸了耸肩膀,从厨房里端出来一个包子,原来每个包子跟手掌一样大,而且都是油煎过的,到后来我们每个人吃了半个包子就吃不下了。”
“后来呢…..”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听他们说话,我努力让自己入睡,但没过多久我又被一阵烟味弄醒了,是上铺的盗窃犯团伙里的头们在抽烟,之后又有一个人从上铺爬了下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好闻的烟草的味道把营房里的所有人都弄醒了。
我又听到了有人在低语:“在我们北边的那个区,委员会的办公室,我的天呢,你想不到有多少烟屁股,打扫卫生的波莉亚大婶儿天天都在抱怨,她要不停地扫啊扫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能抽这么多的烟,怎么会抽成这样。”
我努力让自己继续入睡。
突然,我感到有人在摇我的腿,原来是警卫官,他正目露凶光地盯着我并命令我站在灯光下。
“好啊,你拒绝去挖矿是吗?”他开始质问我。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你觉得去农场干活怎么样?你愿意去暖和又舒服的农场吗?你这个混蛋,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我不去。”
“修路去不去?你可以在那儿做扫把,你好好想想。”
我回答到:“那不是去扫地,那是去推手推车。”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去医院,我已经病地快死了。”
警卫官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就离开了。三天之后,一个护理人员来到了小分区,他把我叫了过去,他量了我的体温,检查了我后背上的脓疮,随后他帮我涂了一点药膏和药水就算是帮我做了治疗。
写于1961年
作者: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在苏联古拉格劳改营里度过了15年,15年里,他日日忍受严寒、饥饿和殴打的折磨,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但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曾在科雷马的矿场里挖了6年的矿,之后又在劳改营做医护工,1953年斯大林死后,瓦尔拉姆开始悄悄地写作。他的文字是一位劳改营幸存者的自传,也是对古拉格历史的真实见证。
翻译: 刘 姝
校正: 张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