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不会告诉你我骑到加沙啦

生日那天你会做点什么？在二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当然又骑车去了。

那天正好是Yom Hazikaron，以色列阵亡战士纪念日，日落之后就到了Yom Haatzmaut，以色列的独立日/国庆节。这是少见的既能休息又不需要安息的假期，骑累了至少还能买支冰棍，于是我掏出了一条计划了很久的路线。

你猜猜看，从海法，一个社区有野猪跑的城市，骑车到加沙，大写加粗的那个加沙，需要多长的脚程呢。

和之前的行程不同，这次不能选择下山的快速滑道，而是要忽上忽下，横穿卡梅尔山。上次我尝试这么做时，半途就扶着屁股回去了。

在每个山头喘口气，计划本身给屁股提供了额外的驱动力，终于来到Flieman street时，地中海已经摆在眼前，我与海平面只剩下最后三百米的落差，接下来便是享受重力势能的香甜。

这是条留学生都要经过千百次的路线，蜿蜒盘山往西泻到海边，在海边的Hof Carmel站搭乘火车，沿着地中海一路往南，到特拉维夫，到回家的机场去。除了2号高速，海岸边没有其他连通的公路了，我只能硬着头皮骑在路肩上，危险行为，胆子大或者像我一样谨慎的就可以模仿。

前车突然都降速斜插到我前方，停在紧急停车带打起双闪，要不是有所耳闻肯定以为是来拦截我的。说来也奇妙，我把单车靠在高速公路的围栏上，和双向路肩的车主们共同度过了一分钟的默哀。

可不是吹牛，在平坦的大路上，很快就骑过了20公里，右手边的地中海出现了另一个小岬角，海滨铁路的下一站，Atlit。

第五次十字军东征时，圣殿骑士们把这个新石器时代就存在的小村庄修成了可容纳四千人的城堡，据说外墙有十五米高六米厚，而内墙可达三十米高十二米厚，保护从阿卡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信徒。

阿卡陷落后，这里成了耶路撒冷王国最后一个据点，梦碎的公子哥从此乘船撤离。可真正摧毁城堡的却是六百多年后的地震，大量石块被当作建材搬走，现在只剩下一大坨废墟，被围在海军突击队的训练基地里，哼。

绕过Atlit后，我找到一条地图不予显示的小道，夹在沙滩与铁路之间，还不小心骑到一片麦田里去，那时耳机里恰好响起了这样的前奏，“也许我要得太多~都不想你难过~也许应该简单活着~快乐痛苦不说~”

麦田，火车，这些和路途勾连的烂俗意象就这样巧合地出现在一个画框里，可以想象二十一岁的自己会有多大规模的瞬间触动，屁股能没有劲吗？随后小道拐向沙滩，从HaBonim Beach开始，是以色列能拿得出手的最棒海岸线，我说的。

这片白沙滩并不平直，在地图上像是陆地正往海里进行胞吞，成功后离岸形成一系列状似鹅卵石的小岛。我有点后悔骑车的选择，小道到这里直接淹没在地中海的细沙里，屁股有再大的劲头都踩不动，只得下车推，推出了朝圣者的姿势。

HaBonim自然保护区基本上躲过了任何开发，沙滩上只搭了些一点也不野奢的帐篷，不远处是当地人称作“蓝洞”的礁石区域，据说非常适合浮潜。虽然阳光正是猛烈致癌的时候，想到他们基布兹屁股后面就是这样的沙滩，依然很生气。

有哪个钓鱼佬会不心动？

一艘锈透了的沉船很随机地出现，半个身子嵌进了沙里，不知从哪来的，也不知哪一年为何搁浅的，穿比基尼划艇的人就在边上晃来晃去，屁股有纹身的青年爬上船尾准备跳水，而此时的海水呈现出一种小清新的配色，在船身打出漂亮的浪花。

可怜的沉船，就像一位刚逃出战场的罗马重装步兵，又不小心闯进了糖果游乐园里。

继续往南穿过一些野花，推车经过更多享受生活的人，海边的礁石愈发怪异，其中有一坨长得横平竖直，嚯，还敢说你是纯天然的不成。这就是在以色列看海的奇妙魅力，一大块蓝幕前，礁石和几千岁的防坡堤随机排布，就像一款没有任何提示的开放世界游戏，分辨不清哪些是可以互动的部分。

海边隆起了一小块高地，小道像溪流淌过松软的植被，顺坡而下，蓝紫色的小花俯身往海里蔓延，被粗糙的礁石挡在清澈见底的海湾之前，海水是玉的颜色。

此时山坡上，视野可见的天地间，只有我，头盔四周全是壁纸级的景色，沿着坡道做了个帅气的压弯后，一堆杂乱的石墙和柱头出现在礁石上，杂乱得非常契合高地的自然斜率，Tel Dor到了。

我目不暇接，爬上爬下，辨别花丛里的地基，触摸石块上风化的痕迹，看礁石夹缝间的奶青色，而奶青色里还有无数小鱼游动，兴奋无处分享，架起相机给自己拍了张照，好像整趟旅程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后来才知道，这堆石墙和柱头属于一个巨大的罗马神庙，它有着八十米长的前立面，南半边已经随着整个土层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些地基的地基的痕迹，徘徊在潮汐线上下。

Tel指的就是有人类遗迹的小土坡，这块小巧的海边高地，位于海法以南三十公里，却拥有黎凡特海岸罕见的天然深水港口，虽然只是不到两百米宽的小海湾。

海湾入口有足够的水深

前面提到的怪异岩石，以色列人称作Kurkar，是一种由沙丘风成的石英砂岩，基本上可看作凝结成一坨的沙子。这些风成岩平行于海岸形成岩脊，易被侵蚀也易被塑造，为光溜溜的黎凡特海岸提供了一些躲避风暴的存档点。阿卡，Atlit，Dor，凯撒利亚，每一个成功的港口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作为远古的地基。

从青铜时代起，Dor的港口运行了三千年，曾被亚述人作为地区的首都，到后来规模和名气都远远够不上阿卡及凯撒利亚。而对它的考古挖掘始于二十年代，到现在仍有项目在进行中，这里能找到波斯时期，希腊时期，罗马早期的地层，其中最有意思的发现是，远在希腊时代，当地人就学会使用生石灰，从贝壳身上提取紫色染料。

部分城墙

混凝土的食用

外墙与内墙之间

罗马时期的门

我当然见过很多比Tel Dor更宏伟，更惊人的古老遗迹，光不远处的凯撒利亚就要精美得多，不过它们都被很好地包围保护起来（应该的哈），比起废墟，更像是景区一点。

因此说起最棒的遗迹探访，我都会自私地讲，想象，有一条一人宽的小道，它蜿蜿蜒蜒穿过数以万计的蓝紫色野花，走到尽头是一片坡地，一个被大陆遗留的小角落，坡下就是蔚蓝发光的海，拐个弯又通向漫山遍野的野花，而野花丛里，藏着些古老碎片，它们像任何几亿岁的石头一样亲切。

眼斑郁金香和蓝紫色小花

星纹鬣蜥

有位乌鸦前来填海

对了，Via Maris就在Dor这里向西转入大陆，通向米吉多和大马士革，后来课上考古教授讲到这时，我露出了“不巧俺刚从那个路口过来”的笑容。这意味着接下来南下加沙，都会沿着这条中东最重要的贸易路线，五千年前，古埃及和叙利亚，安纳托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就是这样连接起来的。

卡梅尔山末端

刚好在夜色降临时到达特拉维夫，以色列是个现代国家的唯一证明。独立日到了，庆祝活动从拉宾广场向外辐射，大群大群年龄比你想象得要小得多的青少年在街头狂欢，他们拿着雪花喷雾到处乱喷，类似小学时儿童节的场景。我把单车锁在青旅门口的铁栏杆，心里想的都是加沙。又突然想到，现在的儿童节，孩子们应该不会玩雪花喷雾了吧？他们难道是边跑边玩王者荣耀吗？不对，好像也玩不了了。

第二天起床后，肌肉酸痛使我不敢再随意逗留，吃了沙威玛就径直骑上4号高速。还没等里面的薯条消化到一半，背后突然响起了警笛，完蛋，真的要被拦截了吗，终究还是要上国际新闻了吗。

是名女骑警，她用喇叭告诉我非机动车不得上高速，然后亮着警示灯在斜后方护送我下了最近的出口，这趟骑行究竟要体验几个第一次。

好在这一段高速不是唯一的路，没有绕太远很快就到了Ashdod，以色列的第六大城市，第一次中东战争以埃的主要战场，也是全国最大的港口，靠着一些重工业超过了俺们海法。它基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码头，旁边一坨城市，适合一骑而过。

城市的东南角是一片沙丘，当地人叫大沙丘，面积不过二十平方公里，却是以色列仅存的完整海岸沙丘生态系统。曾经的南部海岸遍布沙丘，四成动植物栖息其间，而人类只能从沙漠的边缘偷得一寸土地建立城市，这大概更符合一般人对中东的印象。

建国后当然就是城市化的故事，甚至出于人类的审美，也有大量的沙丘变为草坪。沙生植物被破坏，沙生动物失去栖息地，被人类带来的入侵物种消灭。大沙丘当然也不例外，三个方向的城市都把它纳入了未来的规划，矿业公司虎视眈眈，军方很乐意在沙漠里军事演习，旅游局也想在海边立起更多草地平整的酒店，好在，更高级别的领导计划在此建设核电站，间接保护了它直至计划破灭，人们开始意识到沙丘的重要性。

像迪拜这样的城市，沙丘就是城市的边界；而对大沙丘来说，东南北的混凝土反过来是它的边界，超过 20米高的沙丘，随着地中海海风在边界内缓慢翻涌，是水族馆里的人造波浪。

再往南20公里，Ashkelon有着和阿什杜德一样悠久的历史，但留存的考古遗迹更精彩一些。不过我没时间了，只知道Ashkelon是海岸线最后一座城市，距离加沙边境只剩13公里。

来不及把地图拿出来看，我只是沿着路一直骑，股四头肌越收缩越紧，太阳在右手边加速下沉，拉出头盔和两个车轮无限长的暖色调阴影，应该是很美的，但我甚至都没停下来拍照，相机在包里也没再被掏出来过，我只是一直骑，脑子里一些关于加沙的便利贴开始涌现。

拍的最后一张

我知道这么一个人，他在加沙长大，有机会到约旦河西岸便拼命留了下来，后来甚至在以色列找到了工作；加沙地区只有365平方公里，作为对比，深圳宝安区面积接近400平方公里；2014年，哈马斯在加沙又发射了一波火箭弹，其中有一枚跌落在本古里安机场边上，于是我的大学生活推迟了两个月；由于埃及对加沙也有相当程度的封锁，加沙人在11公里的交界线上挖了不少隧道，其中一个业务是运输肯德基套餐，满足加沙少数富贵肥宅；加沙城至少有四千年的历史，也曾和Ashdod，Ashkelon同为菲力士人最重要的五个城邦；加沙的领海和领空都被以军控制，无人机日夜在加沙人民头顶巡逻；哈马斯不是加沙唯一的军事组织，它们之间偶尔冲突，其中还有一个“大众抵抗委员会”，Popular Resistance Committees，简称P…PRC；加沙地区分为五省，其中加沙城是加沙省的省会，也是整个巴勒斯坦最大的城市，有四座大学；哈马斯最大的金主是伊朗，加沙的电力大部分是以色列提供的；联合国认定加沙至少有一百万难民，超过半数人口。

感觉像是骑过了Ashkelon的城区，骑过了一些工业厂房，以国从来没有很亮的路灯，隐隐约约看见一些不寻常的设施，感觉自己已经无限接近加沙了。可回海法的末班火车实在是快发车了，踏板终于停了下来，才发现身边是一个普通居民区，独栋的房子和其他南部小镇没有什么不同，虽然理智上清楚，只要再骑一束光的时间，高墙铁网的Erez Crossing就会出现在眼前。

扛着单车赶上车后，天已经彻底黑了，火车从末端的车站开始往北开，这条铁路曾经跨过边境，连接加沙通往西奈半岛去。如今只要看到有关加沙的新闻，就会想起那天停车掉头的地方，房子里走出来一个犹太人，他剃光了头，不像我们的中年人非要勉强留着地中海，他有着非常以色列的顾家男人的形象，他的家就在边境上，火箭弹可以从另一边飞过来，在天上被铁穹拦截炸开了花。那天他带着孩子看到的夕阳，跟我，跟对面的加沙人，应该没有什么不同。

不算上各种岔路的距离

手臂是彻底卤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