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很久很久以前」（散文）
很久很久以前，在侨居地马来西亚古晋市下横街上的一间老店屋，我的老家，那个下午，爸爸刚刚擀好一百多个饭碗般大，黄澄澄的面团，拍去一身面粉，准备午寝，却不知怎么的，竟跟妈妈斗起嘴来，那时候爸爸的脾气是街坊里“有名”的，果然，见他忽然折回擀面根，环臂托起如山的面团，不由分说地全扔进了养乌龟的天井里，然后抓起衬衫走了……。
妈妈的泪水把包馄饨沾在脸上的面粉都洗净了，擤擤鼻息，叫我和大弟去换衣服，她给光着屁股的小弟套了件短裤，自己洗了把脸，抹了些脂粉，干干净净地带着她的孩子跨出大门。
那年我六岁，我想妈妈要带我们回外公家了，回外公家最好，外公最疼我，於是心里欢天喜地……。但是妈妈边走边流泪，一手挽着包袱，一手抱着三岁的小弟挡着脸，不让路人看见她的窘态，一边又顾着我们走前走后，要我拉着她的衣角，要大弟拉着我的手，像母鸡带小鸡，在白灿灿的阳光底下走着油乌乌的路。可是妈妈没有要搭车到外公家的意思。走了半天，却停在一家戏院门口，买票，也买煮黄豆和炒花生还有巧克力夹心饼，母子四人便进了戏院。
起先我和大弟都很害怕，因为我们在戏院门口看见一张“鬼”的剧照，妈妈说电影里头的鬼是假的，有什么好怕？怕就闭上眼睛不要看，才说完，灯就暗了，我跟大弟忙躲进妈妈脚下，紧塞着耳，又忍不住从前排的椅缝中偷瞧，黑漆漆的，忽然一道强烈的灯光射到台上去，隐约地听见急促的鼓声，一阵迷惑，将塞耳的指头松开，正巧一声惊心动魄的锣响，布幕里活生生地钻出一张五颜六色的脸孔来；只听大弟一声惨叫： “鬼！!”妈妈却兴奋地叫了起来：“不是不是，是真人演马戏哪！!"
那天的表演真是精彩，有歌舞、有杂耍特技，还有魔术，魔术师是一位鼻子高高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他将一大杯白开水注入拳头中，然后张开手掌挥洒，整个戏院便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原来白开水变成了钱币。在观众的惊叹与欢笑中，一枚五分钱的铜币悄悄地滚落在我的脚前……。接着他吞下五条金鱼，然后又将金鱼一一吐回鱼缸里，仿佛肚子是一条河，可以任鱼儿自由的来去，把我们都看呆了……。最后，他将自己锁进一个牢固的箱子里，助理小姐将剑一把一把刺人箱中，忽然，台下一角传来观众的惊叫，大家朝叫声望去，赫然发现魔术师就坐在观众席中，他站起来，边走向台边解释；刚刚在台上为各位表演魔术的，只不过是跟他长得一摸一样的双胞胎弟弟，现在这位把自己锁进箱子里的笨瓜，恐怕已经让利剑切成一块一块，可以拿去喂老虎了。他悲伤地打开了箱子，然后，很惊讶地发现箱子是空的，他松一口气说：还好，他那个笨瓜弟弟已经逃走了，观众大笑，报以如雷的掌声。
於是，我和大弟缠着妈妈问，那个魔术师弟弟到底逃到哪里去了？把小弟和包袱压在胸口的妈妈一路笑着回家。
后来，那枚五分钱铜币并没有变回白开水，让我拿去买糖果吃掉了。
现在，我们将科罗狄的小木偶搬上舞台，顽皮的木偶最后变不变成真小孩，对我来说不是十分重要，我喜欢他跷家的所有经历；使我想起曾经带我和弟弟跷家去看马戏表演的妈妈，今晚的戏就献给所有带孩子来看表演的家长吧！祝大家身体健康
一九八六・木偶奇遇记演出前夕・台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