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运动员拍成外星人，我不是故意的”

2012 年，在出战伦敦奥运会之前，美国国家运动员代表队邀请摄影师 Joe Klamar 为他们拍摄一组公关照。相比比赛本身，不会有人期待运动员的宣传照能够有什么新意。但照片公布的那一天，事情开始变得出乎意料。

「就算是新手也不会犯这种错误」。

在看完这组照片后，专业运动图片网站 Sportsphotographer 的创始人 Cyr 在 Facebook 上疯狂吐槽。

吐槽的可不只有Cyr，图片被释出之后，就立刻在网上像病毒一样流传开来。走红的原因只有一个：实在是拍得太丑了。

比如说，向来以健壮和阳光著称的体操运动员 Jonathan Horton，在照片里看起来就像是被胁迫了一样，面部表情僵硬，摆着一个奇怪的体操动作，身体下面的背景纸还已经破碎不堪。

到了游泳名将 Phelps 这儿,摄影师干脆直接把诡异的灯光打在他的侧后方。网友的评价非常新奇独到：看起来像廉价科幻片里的外星人。

女运动员们也没有被放过，在艺术体操队队员 Julie Zetlin 的个人写真里，我们完全看不到她的左腿，整个露出来的背景板边缘反倒成了最抢眼的部分。

就算没想过追求超模一样的体态，应该也不会有一个运动员希望自己的官方宣传照被拍成这个样子。ABC News、Huffington Post 等媒体也把照片贴在了网站上，标题关键词大多是「诡异」、「非常规」、「丑陋」，言下之意是在质疑摄影师本人。

1965 年出生于斯洛伐克的 Joe Klamar 可不算是摄影新手，相反，他在新闻纪实、运动摄影领域里相当出名。

从 Medicine Hat 的一家当地日报开始，Joe 陆续在加拿大新闻中心、路透社等媒体里担任新闻摄影师。在好几个国际性摄影比赛中，他都拿过奖项。其中最出名的，是 2009 年，他给访问布拉格的奥巴马拍下的几张照片。

2003 年，他被法国新闻社 AFP 选中，开始担任区域摄影总监，负责奥地利、斯洛伐克、捷克和斯洛文尼亚地区的图片报道。

「我记得 6 岁的时候，我爸爸给我买了一台胶片照相机，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拍照片。现在，摄影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它已经成为了我的 lifestyle」。

2011 年到 2014 年，他搬到洛杉矶，开始负责北美地区的新闻摄影。运动员宣传照就是在这个期间拍的。

有这样优秀的履历在前，谁也没法相信这么烂的作品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可丑陋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媒体们开始猜测是不是摄影师故意为之。

Macleans 很快发表了一篇评论，说经过网站的设计部门讨论，认为 Joe 拍出这种东西，一定是在抗议虚假、刻意的公关宣传——因为纪实摄影师追求的是现场感，而不是用灯光和背景板营造出来的环境。

这样的解读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不是 Joe 第一次拍摄运动员，每当有奥运会、世界锦标赛这样的大型体育盛会时，他一定会出现在现场。和其他端着长枪短跑的摄影师不同，挤在记者席位最前面的时候，Joe 手里只有一台最常用的数码相机。

拍下竞赛过程、获胜时刻，对他来说，只是为了完成报社分派的任务。Joe 最关注的，其实是运动员在赛场上的微小瞬间。这包括了各种微表情、突然的情绪爆发，或者是巨大压力下不小心露出马脚的脆弱。

这很难拍，因为摄影师需要一直盯着比赛过程，甚至还要在运动员背过去的时候，跑到他们面前的位置，那里往往是别人关注不到的地方。

「摄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表达的过程。如果想要真实的表达，就需要在真实的环境里」。

根据摄影师此前的作品和言论，Joe 的支持者们为那组诡异的公关照找到了更合理的说辞：我们的社会总是把奥运会运动员们塑造成完美的英雄。但是他们其实和普通人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情绪、缺陷和遭遇的问题。这些看起来漏洞百出的照片就恰好表达了这一点。

可在漏洞都可以后期被修正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会「生图直发」成了一个谜题。

很多媒体都给 Joe 发去了采访邮件，但是没有一家收到了回信。在这期间，Joe 继续为新闻中心拍摄照片。

奥地利恐怖袭击、斯洛伐克总理选举、儿童戏剧团演出、环法自行车比赛的报道中，都能看到署名为 Joe Klamar 的图片。

他甚至还回到了斯洛伐克，举办了个人摄影展。展览上的图片基本上都是他多年在报道现场拍摄的作品。「这些都是最真实的瞬间，我不喜欢提前进行预设，我所做的是观察和等待。一张好的照片，往往需要提前花很长的时间来等待」。

在展览的开幕式上，Joe 发表了这样的演讲，但是在面对媒体关于奥运会宣传照的问题时，他还是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直到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之后，摄影师本人才意外地在网站上写出了答案。

「接到邀请的时候，我以为这次的人物和之前的拍摄没什么不同，我根本没想到要在现场打光、置景。看到工作人员在忙着摆弄背景板的时候，我整个人就慌了」。

和之前大家猜测的「故意为之」完全不同，之所以拍成那个样子，其实是因为没有准备好。更尴尬的是，大家认识到一个事实：一位屡获大奖的摄影师，根本没法在影棚里完成拍摄。

但这样的回应，并不被所有人买账，Huffington Post 就发文质疑说，这完全是因为 Joe 的任职机构 AFP 施压的结果，因为照片激怒了太多美国民众，美国国家体育协会也认为这些照片有损运动员形象，所以不如摄影师本人来背锅，算是息事宁人。

很多艺术机构也加入了 Huffington Post 的阵营，但是他们的支持行动就要直接很多。在伦敦奥运会开始之后，Brooklyn Gallery 就以这些照片为主题举办了一场展览。

在展览的解说词里，画廊承认 Joe 的作品在一开始的时候被认为是侮辱和冒犯，但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其中的微妙和力量。「你不可能在其他地方看到一流运动员的另外一面」，展览想要做的实际上就是让更多公众看到「这一面」。

Joe Klamar 不是第一个拍下运动员丑照的人。跳水比赛现场尤其是重灾区，每当选手奋力从跳板上跳起的时候，都会有摄影师故意把镜头对准他们的脸，并迅速连续按下快门。

这样的照片我们大概都有看到过，它们很快会在网上传开，并变成一个个表情包，为了避嫌，这些照片的摄影师往往也都不会署名，而是以匿名的形式发到八卦网站上。

「相比这样的图片，我想 Joe 的图片已经和故意的冒犯和侮辱无关」看完展览，很多观众都会感叹，其实运动员不过是普通人，但是能看到他们的场合基本上只有赛场，在那的时候，他们往往都只象征着力量和胜利。「很难看到拳击运动员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但他只有十几岁，哪个十几岁的孩子不会有脆弱的时候呢？」

在整个由照片引发的连环事件里，最少发声的就是 Joe Klamar，或许我们再也不可能听到背后真实的创作动机。

不管是故意为之，还是临时发挥失误，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难得的机会。尤其是边看运动会，边去想象照片里的运动员们，才会意识到：奥运会固然是伟大的运动会，但它毕竟还是由人类举办，而人类有时候就只是人类。

宣传照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作为纪实摄影师，Joe Klamar 一直没停下来他的工作，即将举办的2020 东京奥运会，他也将是为数不多能入场的摄影师之一。

这是一届不允许观众进场的奥运会，到时候 Joe 的照片，可能会让我们有一点新发现。

文_tv｜图_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