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钟表里的时间吗?读过这位作家也许就不信了

日常生活中,你都怎样感知时间?观察日升月落等自然变化或是依靠钟表上指针的移动刻度?“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在没有钟表的时代里,人们对时间的感知随着自然的种种变化流动。但在钟表被发明并且愈加精确后,人们的时间好像也禁锢在了小小的圆盘里,变成了僵死的刻度与指针。不过,在小说中,时间却成为了越来越难以捉摸、变幻莫测的东西。这一点在拉美小说中尤为突出。
大概是由于拉美大陆所孕育的魔幻文化,拉美作家笔下的时间都如同游魂般飘忽。无论是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中在生与死、现在与过去、现实与虚幻中不断跳跃的非时间叙事、博尔赫斯那个小径分岔的时间迷宫,还是科塔萨尔平行又交叉最终万火归一的时空,亦或是马尔克斯周而复始轮回一百多年的马孔多,纷繁斑斓、扑朔迷离的时间叙事让拉美文学呈现出独特惊奇的文学盛景。在这些作家之前,有一位作家几乎可以说引领了一个时代,他小说中的时间叙事对拉美文学的影响是巨大且深远的,这就是二十世纪古巴最重要的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卡彭铁尔经常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因为其在小说《人间王国》中首次提出“神奇现实主义”这一概念,为当时迷茫彷徨的拉美文学界脱离欧美影响、回归本土起了重要作用。哈罗德·布鲁姆甚至放言:“时间可能会证明,卡彭铁尔的成就超越了同时代一切拉美作家。”这位作家是否真如布鲁姆所言这般伟大呢?且随笔者来看一看吧。

短篇小说集《时间之战》是其时间叙事手法最为集中的一本,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先锋派”收录了三篇他早年的短篇小说,这三篇笔者认为太过流于形式,内容稍显空洞,与后来的作品相比显得有些平庸,算不上极佳之作。但第二部分“时间之战”收录的三篇成名作以及第三部分“其他故事”收录的四篇则令人惊叹不已。
小说《溯源之旅》以倒溯的时间模式讲述了马尔夏由死亡至出生的一生。卡彭铁尔彻底颠覆了时间的正常顺序,以逆时针方式进行叙事,但叙事却异常流畅。起初笔者甚至未能从这行云流水的叙述中读出倒叙的时间,直至马尔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家里的钟表敲响了五点,接着是四点半,四点,三点半……这念头如同对另外的可能性的一种遥远的感知”。这种叙事方式会让笔者想到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虽然电影远不及小说惊艳。影视图像对逆向时间的呈现还是过于凝滞,好似落在地上的石块,确凿而直白,远不如文字那般韵味深长,能够容纳时间的漂浮状态,引人联想。随着小说时间的发展,马尔夏越来越回归原初,后天建构起的理念世界越来越空旷:“他只认同事物最直接的概念。当冬天的暖阳洒遍码头上的城堡,为什么非要想到棱光镜呢?树上掉下的苹果只会刺激牙齿。伸到浴缸里的一只脚,就只是浴缸里的一只脚……日晷回归鬼魂一族;光谱是幽灵的同义词。”笔者曾在写巴西作家李斯佩克朵时形容她像一个刚刚降临世间的新生儿,在还没有对自我形成完整认知的时候便慢慢伸出手去触摸宇宙的浩瀚。在《溯源之旅》中,卡彭铁尔真正写出了这种原初哲学:“他双手触碰那些令人愉快的形状。他成了一个有充分直觉和触觉的人类。宇宙通过每个毛孔进入他的身体。于是,他闭上只能辨别出模糊巨人的眼睛,钻到一个温暖潮湿、昏暗混沌、濒临死亡的身体里。当他被完全包裹住的时候,这个身体就起死回生了。”这段文字的质感令人叫绝,卡彭铁尔以马尔夏人生的倒行回溯描写了一种没有被塑造过的、去意识化的原初景象。故事并没有在此结束,卡彭铁尔任凭自己的想象力肆意驰骋,最终驶向的不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而是整个世界甚至整个文明的源起:“盔甲、蹄铁、钥匙、铜锅、马厩里的笼头融汇成金属的河流,沿着没了屋顶的长廊流进地里。一切都在变形,回归混沌洪荒。尘归尘,土归土,整座住宅化作一片荒芜。”
可以看出,这篇小说不仅是在以逆时针的写法陌生化地回溯一个人的一生,更指向了一种回归。拉丁美洲是一片充满着神奇故事与魔幻事物的土地,许多古老的事物在今天的各个角落仍然能找到痕迹,这里有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文化与印第安文化的混合交融,原始与现代化的生活同时存在。与前一时代的拉美作家不同,卡彭铁尔并不将传统文化中宗教神话传说等视作与现代文明对立的存在,他吸收了这些古老文化,并将其融于小说之中,这对后来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也有着巨大启发。他曾形容这块大陆“是唯一的一块不同时代并存的大陆。在这里,一个二十世纪的人可以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报纸和通讯……”他将这儿比作一架时光机器,因而在这样一个地方人们逆着时间行进,回归人类原初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卡彭铁尔所表达的回归不仅仅是回归拉美这片土地和文化之中,更是一种人类恒久的回归渴望。弗洛伊德曾提出一个推力概念叫做活埋幻觉。活埋幻觉具有双重性,即对被活埋感到恐惧同时对其也存在一种快感。这种快感便是回归母体的渴望,子宫是人降临这个世间的第一居所,因而弗洛伊德曾言:“爱是一种乡愁。”《溯源之旅》某种程度上可谓是成全了人类的这一回归渴望。

在小说《圣雅各之路》中,卡彭铁尔采用的时间叙事则像一个莫比乌斯环。故事发生在十六世纪,是世界正在进行宗教改革或殖民扩张的狂热时期,各类针对异教徒或殖民地人民的流血暴力事件时有发生。胡安是一位去往安特卫普镇压异教徒的西班牙士兵,在途中感染鼠疫,奄奄一息时看到了银河,鼠疫痊愈。他认为这是某种冥冥之中的指引,于是决定去往圣雅各朝圣。朝圣路上遇到一位印第安人,在其诱骗下,胡安放弃朝圣转而踏上了奔赴美洲寻找财富的路途,到了美洲却发现一切不过一场骗局。当胡安经历种种艰险困苦,终于回到西班牙时,他却像当年诱骗自己的印第安人一般花言巧语欺骗下一个叫胡安的朝圣者踏上去美洲的路。小说的时间结构如同螺旋一般循环往复,甚至连每一次轮回中的主人公名字都一样,都叫胡安。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百年孤独》中家族的轮回,重复的名字,重复的事件,看样子马尔克斯受卡彭铁尔影响颇深。历史的受害者转身变为历史的施害者,凝望深渊的人变为深渊本身,卡彭铁尔借此将历史触目惊心的人性真相揭露了出来。
若说《圣雅各之路》是西西弗斯式循环悲剧,《宛如黑夜》则呈现出了更为惨烈的历史轮回。小说对时间的处理是选择剪切三个历史时期的片段:古希腊特洛伊战争、十六世纪征服新大陆的战争以及十七世纪美国的殖民扩张。三个章节分别描述了三个奔赴战场的士兵,横跨千年,他们的经历却如同复制。小说最后,卡彭铁尔直接将三个时空揉在一起,三个士兵不留痕迹地变为一个人,却也毫不突兀。一切正如那位老兵所说:“所有关于海伦被特洛伊人侵犯侮辱、残酷监禁的故事,都仅仅是阿伽门农煽动、墨涅拉俄斯默许的战争宣传。事实上,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掩藏了太多交易,士兵们却无法得到任何好处。”小说语言仿若音乐般回旋回响,卡彭铁尔讲述了一种时间轮回,跨越漫长的两千年,人类依旧重复着相同的事情,那些所谓的正义之战牺牲的永远是这些渺小的个体,战争背后的肮脏交易却被一些极具煽动性的宏大叙事淹没。三个不同历史时期,不同人物,不同的战争理由,组成的却是一个个历史的循环,恰如圣经所说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那些被历史吞没的小人物都是具体的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们有情感,有爱人,有苦恼,有迷茫,也会在踏上征途的那一刻忽觉:“就算毫发无伤地攻入特洛伊城,也要比挽回失去的爱人来得容易。”然而这些都在历史洪流中湮灭,历史记住的只是那些“伟大”的战争理由。在这些故事里,卡彭铁尔通过变幻莫测的时间展现了被正常顺序流淌着的历史掩埋的残酷真相。个体在其中这般渺小卑微,令人悲痛。

小说《避难权》以更加微小的故事切入时间叙事。拉美某个国家的总统秘书在一场军事政变中侥幸存活下来并逃到了另一个小国的领事馆,机缘巧合下他入了该国国籍还担任了该国领事馆新大使。那场他作为大使与原来国家发动军事政变的独裁者进行的会晤虚伪又荒唐,可谓讽刺幽默至极。小说的时间叙事对比前文提到的三篇并无新奇之处,但小说却谈论了一个有趣的命题:永恒。小说的小标题便极其有趣:星期天、星期一、又一个星期一(任何一个星期一)、一个可以称之为星期五的星期一、像星期一一样的星期五,或者下个星期二一样的星期四、任何一天、星期二之前。从标题便可看出这时间并非机械而无情地向前涌去,反而随着思绪波动。小说对于永恒的看法更是有趣,主人公是在领事馆窗口看到对面商铺橱窗中展示的唐老鸭而想到永恒的。无论多少人购买走橱窗里摆放着的唐老鸭,店员一定会在同一位置摆放一只同样的替代品。这让笔者想到《三只忧伤的老虎》中那个鱼缸里的小鳐鱼,一直死一直换新的,所以早已分不出这是前身还是替补。《避难权》中的主人公由此想到了永恒:“这种在同一个地方无休止、不改样地把同一件东西换来换去的行为,让我想到了永恒。”人在面对庞大的宇宙与浩瀚的时空时总是会想到永恒,好似永恒是人类普遍的愿望。人类的历史似乎就是与时间不断斗争的历史,无法抗争的命运之下,人那么渺小,其斗争似乎也变得卑微可笑。福克纳在其《喧哗与骚动》中曾这样写对时间的感悟:“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但《避难权》的主人公却对永恒一词进行了不一样的思索,永恒不过是同样的人或同样的事物摆放在历史长河中的相似位置上,如同前文那两个轮回故事。主人公无意于永恒,在他看来这永恒甚至不如和前大使夫人偷情的每个瞬间来得长久,他甚至想变为《奥德赛》中的艾尔帕洛,酒醉梦醒后“纵身朝着一个未知的空间跳下去”。

开篇笔者有提到拉美作家笔下时间叙事之奇妙,读过卡彭铁尔之后发现诸多拉美作家对于时间的处理都可以在卡彭铁尔这里发现端倪。如前文提及的马尔克斯,其《百年孤独》中的历史轮回可以在卡彭铁尔的《圣雅各之路》中找到影子。马尔克斯那句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被无数人称赞,其所体现的时间回环其实也是卡彭铁尔最常用的时间叙事手段。《宛如黑夜》对于不同时空的拼接则让笔者想到了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与《另一片天空》。科塔萨尔极善于将不同时空不着痕迹地拼贴缝合,呈现不同历史时空冥冥之中的交集点,这一点不知是否有受卡彭铁尔影响。博尔赫斯的时间迷宫几乎可以说是其小说的灵魂与骨架,或许他也曾在卡彭铁尔这儿瞥见灵感之火光。拉美有着颇具戏剧性的历史文化与复杂多样的传奇传说,这让线性时间叙事完全无法承载拉美作家对于现实的理解和表达,因此反叛常规的时间叙事在拉美这片土壤上生根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一点上,卡彭铁尔这位先驱不可谓不伟大。
当然,卡彭铁尔的时间叙事之所以了不起不仅仅在于其形式的巨大创新,更因为时间还是他思索历史与人性的重要方式。在卡彭铁尔笔下,人那么渺小,如同西西弗斯一般被困于时间轮回之中,不断重演着历史的悲剧。面对无垠的宇宙时间,生命的一瞬不过白驹过隙,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是什么?试将地球置于无限黑暗的太空中,相形之下,它只不过是空中的一颗小沙,在它与另一小沙之间存在着一英里以上的空无。而在这颗小沙上住着一群爬行者、惑乱的所谓灵性的动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知识,在这万年的时间之中,人的生命、其时间的延伸又算什么呢?只不过是秒针的一个小小的移动。”这位心系拉美的作家思索世界的目光终究是悲悯的,他在对人类命运感到荒唐并悲叹的同时依然认为渺小的个体充满希望,其小说异质与异域的特性背后其实是对整个人类命运及人类生存方式的思索与终极关怀。在笔者看来,他绝对无愧为拉美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阿莱霍·卡彭铁尔
1904年出生于瑞士洛桑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热爱文学的法国建筑师,母亲是精通音乐的俄语教师。卡彭铁尔从小便随父母移居古巴哈瓦那,受父母影响对文学、音乐与建筑有着浓厚兴趣。他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人间王国》《光明世纪》《消失的足迹》,短篇小说集《时间之战》以及音乐评论、文学评论等。1975年他荣获墨西哥阿方索·雷耶斯国际奖,1977年获塞万提斯文学奖,1979年获法国美第奇奖,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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