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时候在想未来
不止一次地,我和朋友们提及我是如何租下这间房子的。明亮宽敞,首次出租,粉刷一新,有岛台的开放式厨房,浴室用的是扭式水龙头,实木地板——一下就让我联想到光脚行走的快乐触感。啊,还有房东留下来的仿钧窑瓷瓶,我在看到它们时,就立马产生了把它们改成台灯的想法,顺便确定了房间的主色调。对这个房子的好印象和选择是三下五除二的,进入这个房子不到五分钟,我就已经开始想象在这里的生活了。虽然价格有些高昂,我还是努力地找足了室友,把价格平摊到了一个承受得起的程度。房东有些爱逃事儿,我的房间本来放着两个大书柜,她不想撤走,我还做了一个思维导图,用彩信发给她,不过她没有被我的坚持所撼动,客气地回绝了。最后,这两个大书柜被挪到了门厅当鞋柜。书柜,鞋柜,很有意思。董其昌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我擅长把自己向舒服的方向劝解,这是一种建构的能力,也可以说成一种变相的创造。我的房间原来四面空空,只有床和一面整体衣柜。桌子和书柜是某宝上买的;椅子是从旧货市场上找的;台灯是拿房东的瓷器改的;窗帘杆子老化了被我扯断了,我就自己重新安了一新的;安置物架敲钉子的时候被邻居骂了个狗血淋头,忙不迭道歉;找出了喜欢的照片挂了起来;小李送了我乔迁礼物,音响。我在这一切的陪伴下开始生活。




和这个房子渐渐熟悉以后,我发现了它的更多细节。早春,在厨房洗碗可以观赏樱花随风飘落,下楼去看对着厨房窗户的那棵樱花,还可以看见摆放整齐的调料就乖巧地待在它旁边。夏天夜里,青蛙和蝉的叫声大到你会认为它们在对骂的程度,假如辛弃疾写“听取蛙声一片”时心情快乐、语调轻松,那我猜他可能是个耳背。秋天整个小区都弥漫着桂花的味道,一旦出门,一定会深深地呼吸两口。对冬天的追忆来自于两层褥子和蚕丝被、热水袋、暖黄灯光以及雪松的味道共同塑造的综合感觉,我完完全全是一个感官的俘虏!


小区有时安静,有时吵闹。有段日子野猫叫春,程度夸张,狗听见了也要狂吠几声表示不满。小孩的滑板车也挺可怕的,滚轮滑过木栈桥的声音总把人从梦中叫醒。傍晚回家,楼下时常传来钢琴声,应该是有个琴童。对面楼的邻居大哥是我的战友,仿佛我不离开桌子,他也不离开,就这样,我们一起在书桌前枯坐到深夜。现在想来,只不过是不同的声音罢了,没什么吵或不吵,吵或静,都是当下心绪被环境激起的反应。
受这个岛台的激励,我开始在做饭上用功,发现这个事竟然接受起来非常轻松,失败了还会自己复盘琢磨,不过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愉悦。对于这点家人比较诧异,因为我在家基本没有踏入过厨房,他们以为我洗碗都不会(其实我还蛮喜欢洗碗的,尤其是对着早春的樱花树),但我现在基本上能处理主食、蔬菜、肉类、甜品和面点,不过海鲜倒还是不太行,不会杀鱼。






我还对项飚所说的“附近性”作了一些回应。他所说的“附近性的消失”是指在现代生活中,人们对居住的附近的漠视。以前我们常用一些非常具象的事物来描述距离,比如“一袋烟就到了”,现在这种描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站地”、“一脚油”,我们和附近被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隔离开来。有感于他的细腻发现,我有意识地采取步行和骑行的方式探索附近,一般来说,2公里以内我用脚,5公里以内我骑车。
由于小区的景观做的不错(据做景观设计的室友说,该小区在20年前是受设计团队参观的模本),我对“附近性”的探索就从小区内部开始了。一年四季,花开有时,我爱玩花,去市场买完主花材以后在小区里寻摸一些配材。小区入口位置有一株单栽的芍药花,夏天会开粉色的花,它孤独地开时,我看得很勤。合欢、杜鹃、绣球、紫藤、桃金娘、商陆、美人蕉、萱草、马兰、马樱丹、欧洲荚蒾、杨梅、无花果、鸡爪槭,附着在对面楼幢的巨大凌霄和我窗前的樱花,我都记得它们生长的位置,路过时向它们致意。因为家附近大商超的搬迁,我还找到了一个比去学校边上的吴山花鸟城和凤起路鲜花市场更近的花市,成了我的好去处。




小区里还有一个半圆形的游泳池。去年夏天刘老师到这儿来游泳,我们俩在没有任何商量的情况下穿了同一款泳衣。在泳池里遇到一个搭讪的游泳教练,非说我们俩是亲姐妹,把我们乐得不行。游泳池的营业时间很短,就只有两个月,九月一到,立马歇业,买了计次卡的室友压根一半儿都没有游到——夏天,总是比我们以为的要短,害怕夏天的结束,好像在提示我,年纪有点大了。
周边餐饮业业态也喜人。小区底商一家叫做大勇果业的水果店的伙计,大声叫卖,永不疲惫。丰潭路农贸市场里的泉州咸饭店,老板总是戴一顶高高的鸭舌帽,一下就让我想起十多年前杭派潮流青年的行头,类似《我爱记歌词》里的男领唱,有些人就是比较容易留存过去时代的印记。这家的咸饭3块钱一碗,牛肉炖得烂熟,要吃的话赶早。

在华星路吃的更多,我最常去的是“港饮港食”,不仅是因为店里的咖喱做的好,价格也实惠,还因为老板娘实在是生气蓬勃,五十多岁,纹眉,纹眼线,大光明发型,身材圆润。她经常在店里,看到面善的食客她就上前攀谈,我没被她搭讪过,可能是因为我吃饭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带着耳机在B站进行大学习。不过我从耳机漏风的地方,把这家店的历史听了个差不多:“港饮港食”的前身是“澄江咖喱馆”,真要论店史,二十年是有了,她还说自己的样子跟二十多年前都没多大变化。多少人吃着她家的咖喱长大,“澄江咖喱馆”搬迁,很多老客人没了去处,重新发现她了以后都大喜过望,包括浙江卫视的一些主持人,跟她都是好朋友。她家的咖喱秘方里有十几味中药,她女儿生孩子的时候老吃家里做的咖喱,那生下来的小娃娃,真是极品。开店赚不了多少钱,就是图客人吃得香,有时候她还会拍客人吃光的餐盘,po到自己的朋友圈。



益乐路的Cycle&Cycle我也常去。去年过年回家,诺诺极力推荐家附近的一家面包店,我跟她进去看了看陈列的商品,这不就是Cycle&Cycle吗?也不知道谁山寨的谁。面包店边上有一家日料店,也吃过一回,社区小店的感觉真是不错,人多得恰到好处,刚到一个热闹却不恼人的程度。再说远一点的常去的吃饭地,就是浙江图书馆一层的罗森了,但其实每次去都只能吃点大家剩的,饭点罗森的火爆程度会让人怀疑大家是过来吃饭的,还是读书的。所以最后,就变成了去那转转,是初高中时代下课了去小卖店看看那种状态的流转。
还有植物园、宝石山、西溪湿地、省图书馆、天目里,这些我爱去的地点,都是骑车可以到的距离,小区环境不错,周边设施完备,地铁就在门口,住着的确舒服。甚至因为太满意这个地儿,我还上链家看了看二手房,一套拥有阁楼和挑空半包阳台的跃层挺吸引我。后来在房间窗口发呆的时候,惊觉当时打动我的那套房子就在我对面。那个挑空的半圆形阳台,必然不是用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私会密语,而是给图兰朵发号施令用的。在那个阳台上,我能想到,把钥匙扔给丢三落四的傻老公;还能想到,家人睡去,借着月光,我拄着边沿,读一点诗。
搬进这所房子的后两周,收拾停当,叫来了一大堆朋友开乔迁party,当晚感受到了以前只在美剧中看到过的氛围,朋友们带着礼物过来,吃点垃圾食品,三三两两地坐着、聊着,到困了乏了,一个个送出门去,回来后躺在床上瞎乐,以为是融洽温馨的开始。2019年后的日子,情况急转直下,全球疫情,计划大多搁浅。后又因为家里的卫生问题,闹过几次矛盾,后来解决无法,不了了之。本来我在搞卫生上很积极,后来也疲软,我的爱干净终究没有胜过自私心。大家计划都有变,原来的格局也就无法维持下去,即便再喜欢这个房子,我一个人无法承担所有的房租,于是只好搬家。
先把有用的东西收好,不必要的东西寄还亲友。剩下的,就是处理无用之物。有室友先走,但房子还得清空。既然是我的“偏要勉强”,那就善始善终。
考研书,GMAT试卷,多、重,然而已过了时效,要扔。社会规训的骄傲和权威,到底是自大浅薄。
厨房的调料,应垃圾分类的要求,需得把没用完的酱料倒出来以后再扔。从物业那要来一个手推车,但不太好用,去垃圾站的路上车翻了。各种瓶子咕噜噜地滚远了,一个个捡回来,手上沾满了各种酱料,味道奇妙。
旧衣服,毛边了,起球了,过时了,胖瘦不合体了。旧鞋子,底薄了,穿脏了,洗不下去了,款式不称心意了,都要扔。
各式各样的杂物,看到已想不起它是购于何时,是作何用处,统统要扔。
一趟又一趟把垃圾拖到垃圾站,和垃圾站的大爷聊,受他指导,把不同类的东西放到属于它们的区域。对我来说,这些无用之物是垃圾,但对他来说可不是。在扔垃圾的间隙,我叉着腰喘气,一阵夜风袭来,带走了我的汗液和些许的疲惫,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我的未来:低伏着,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一些对他人无用,对我有用的东西。这是百年前波德莱尔诗歌中的意象,我突然就能与前些年看到宫崎骏接受记者采访时不耐烦的搪塞——“我要去捡垃圾了”共情了,在布勒东把逛跳蚤市场变成了一种美学体验后,我摆脱了所谓美学的干扰,重新认识到的一个事实,跳蚤市场就是垃圾场。一些朋友,无法接受逛下沙古着大楼,当我们在淘垃圾淘得开心嗷嗷叫时,她们表露出十分难以理解的情绪。这可能是因为她们还没有意识到21世纪,处于20世纪反抗资本主义的大溃败之中,我们周遭都是资本主义的废墟。假如垃圾是对甲无用而对乙有用的话,那所有商品都是相对意义上的垃圾,那我们现在所身处的世界,就是一个大垃圾场。我要学会把一切之躯体视作垃圾,坐在垃圾山上,清点着每日进出的账本,做垃圾的王。这是生活的无奈之道,亦是对一种激进的学术的想象,或者说,这是本世纪人的操守,无论人们意不意识得到。
回过神来,我又变成了那个被物奴役的人。我看了看我唯一好心来帮忙一起扔垃圾的室友,她浑身也写满了“被奴役”。我们互相鼓励着再回去拿一趟垃圾,就一趟,再没有力气了,余下的就交予明日吧。
然而,我患有恋物癖。我把它视作一种被物长久奴役后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我在准备搬家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怎么能要到一开始让我对这个房子产生强烈归属感的仿钧窑瓷瓶,自它被我改成台灯以后,它已经变为,一半属于房东,一半属于我的东西了。通过那一个扔垃圾的晚上,我想明白了,它只是垃圾。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经过任何协商——除了我,没有人记得它,没有人被它奴役——我直接在中介验房的时候,在她眼皮底下把它打包了起来。它现在就在我新住所的床边,灯泡依然不怎么好使,但是我看到它的时候总是很满足,总能想起那段时间好好生活的努力。
可能有朋友好奇我搬去了哪里,我搬去了良渚。前两年的杭州生活,我频繁在“两西”——西湖和西溪之间游走,我想了解这个城市的自然历史,当然,也是自然和人互动的历史。惭愧地说,本想写一些文章来谈,但至今还没有写出来,一个坏毛病,老想准备做得充分一些,写得好一些。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和它们离得太近了,所以认为哪天开始认真对待都可以,这个道理就跟北京人没去过长城是一样的。良渚地块,前人类的大坟场,现人类的大工地,良渚考古遗址上覆盖着的薄薄的保护性土木,和拨地而起的最好的地产商的大方块楼,在我眼前交叠。受一个朋友的现状触动,突然也想感同身受一下巨大的、敞开的、独自的、寂寞的空间。
不过介于我感官动物的性质,我还是得坦白一下,借口很花,但其实依然是感觉吸引了我住到现在的房间里来。明亮宽敞、不做全包的阳台,我立马就想到了我在这里发呆的样子。看房结束的那天,日落时分,云烧了起来,这里有一条日落大道,我只要转头就可以看见。我一直记得项飚和许知远在温州做的那期《十三邀》,片子末尾,俩人要说的话已经将尽了,项飚透过玻璃窗看瓯江上的日落,缓缓说道:“日落的时候,思想升起。”许回答,你这话特别好。
我也觉得特别好。



这回也算是在城的西北,让朋友们有了一处落脚地,我在进行捡垃圾的事业之余,还是为你们保留了一点温柔的心。
《拾垃圾者的酒》
[法]波德莱尔
1844
当那装有反射镜的路灯发出红光,
风吹得灯火摇摇,灯玻璃扎扎作响,
在老郊区的中心——污秽卑贱的迷宫,
那里动乱的因素使人类乱躜乱动,
常看到一个拾垃圾者,摇晃着脑袋,
碰撞着墙壁,像诗人似的踉跄走来,
他对暗探们及其爪牙毫不在意,
把他心中的宏伟的意图吐露无遗。
他发出一些誓言,宣读着崇高的法律,
要把坏人们打倒,要把受害者救出,
在那华盖一样高悬的苍穹之下,
他陶醉于自己的美德的辉煌伟大。
是的,这些尝够了他们家庭的烦恼,
厄于年龄的老大,困于工作的疲劳,
被巨都巴黎所吐出的杂乱的秽物——
大堆的垃圾压得弯腰曲背的人物,
他们回来了,发出一股酒桶的香气,
带领着那些垂着旧旗似的的小胡子,
被生存斗争搞得头发花白的战友;
无数旗帜、鲜花、凯旋门,在他们前头
屹然耸立着,这是多么壮丽的魔术!
在那一片军号、阳光、叫喊和铜鼓
吵得使人头痛的辉煌的狂欢之中,
他们给醉心于爱的人们带来光荣。
就这样,酒变成了耀目的帕克多河①,
穿过浮薄的人生,泛着黄金的酒波;
它借人类的嗓子歌颂它酒的德政,
仿佛真正的王者在施恩统治世人。
为了给一切默然等死的苦命老人,
安慰他们的暮气,消除他们的怨恨,
感到内疚的天主想出睡眠的法子,
人类又添上了酒,这位太阳的圣子②!
注:
①帕克多河,古代吕底亚的河流名。神话中说弥达斯(Midas)在此河中沐浴时,河水变成金沙。故引帕克多河为财源。
②葡萄酒酿造过程中要靠太阳照射,故称酒为太阳的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