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张爱玲
查看话题 >往事|《第一炉香》与张爱玲的香港传奇
《第一炉香》终于要在十月上映了。许鞍华会不会扑街三次张爱玲小说改编(除此片外,许鞍华还曾执导过《倾城之恋》和《半生缘》)就看此片了。
从开始的选角到剧照流出电影《第一炉香》一直充满了争议,上映必然又会引来一场喧闹嘈杂的媒体盛宴。我劝诸位朋友,在这个十月,不妨抽出点时间来,重读这篇祖师奶奶的处女作小说。哪怕寻不到家传的铜香炉,点不了沉香屑,泡一壶清茶也惬意,随我一起来品品这段香港的旧传奇。
薇龙是个来自上海的女学生。父母为了避战乱,从上海逃到香港,而随着迁入香港的人越来越多,物价涨得厉害,葛薇龙一家在香港的生活日趋困窘,只得重返上海。薇龙觉得自己明年就要中学毕业了,回上海耽误一年学业,而留香港又没有生活费和学费。两难之下,薇龙想到了姑妈,那个因为嫁给了富商做四姨太已经和父亲翻脸的女人,于是便犹疑着来到了梁太太在半山的大宅。
故事的开始便是薇龙在半山的大宅等梁太太。而梁太太未出现时,与薇龙交锋是两个本地的丫鬟大姐:睇睇(di)和睨(ni)儿。很有趣,这两个生僻字都有斜眼看的意思,读起来也古怪。梁太太养了两个美貌的女孩儿在家里,还给她们打扮成红楼梦丫鬟的模样,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使唤。这是梁太太招揽生意的手段。薇龙来了,品貌皆佳,梁太太怎可轻易放过她。一柜子的美衣华服,一场场的晚宴、茶会、音乐会和牌局,美少年与老富商。薇龙沉醉其中,又要爱又要这光鲜的生活。也不是没有想过逃走。几番挣扎之后,薇龙接受了所有,虚妄的爱也可,卖身得来的享受也可。在香港这个古中国的边陲之城,堕落着。
《第一炉香》没有任何处女作的生涩与拘谨,年轻的张爱玲,带着冷静的眼看芸芸众生,藏在弥漫的烟缕之后,娓娓道来。她不写和大时代新思潮相关的先锋文艺,薇龙不会出走,是父母离她而去;她也不写反抗婚姻,薇龙把与乔琪乔的结合当作是锁住虚妄爱情的最后一搏;她也不写女性的自觉和自省,薇龙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她也不写薇龙的结局,不是自杀的陈白露或者怒沉百宝的杜十娘。只是讲了一个女人堕落的故事,真实、骇人,拔开读者捂着手的眼,把中国古旧故事里的另一面翻过来看,不是救风尘而是落风尘。
薇龙的堕落,看着荒诞,其实并突兀。仔细读《第一炉香》,薇龙的故事由三个梦串起。第一个梦是从薇龙去找姑妈,到她与父母告别,带着行李,遣走女佣,一个人揿响了梁宅的铃。
在这个梦里,薇龙还是那个单纯的女中学生,求姑妈资助。她想着的还是清者自清,要行得正立得正,奢望着被以礼相待。尽管薇龙已经看透了这鬼气森森的梁宅里的一切。
书中梁太太同意让薇龙住进家里来,姑侄达成了默契,薇龙下山去,再回头看姑妈的家时。有一段很精妙的描写: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成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
聊斋、大坟山意味着富丽堂皇的宅院和美貌可亲的女子都是鬼怪精灵施展法术变出来的幻象。中国古老故事对狐女的引诱,女鬼的蛊惑有多种多样的书写。而狐女往往是善良的,女鬼也都是被可怕的势力胁迫着的。年轻的书生在温柔乡里逍遥,还可以全身而退,功成名就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那坟山、破庙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劫难”,光风霁月故事里的一朵小乌云罢了。
薇龙带着聊斋故事的幻想离开梁家,她是中国叙事里唯一一个要进去破庙和坟山的女性。梁太太与精灵一样的睇睇和睨儿在装扮得过分古旧的家里等着薇龙,一步一步把她带入荒芜恐怖鬼气森森的世界里。
第二个梦,从薇龙到梁家的第一晚开始。姑妈给她准备了房间、点心和热的洗澡水,此外还有一屋子薇龙尺寸的衣服。薇龙忘了理会楼下的歌舞升平,陷入到另一种金翠辉煌里。她一件一件试着那些衣服。“这跟长三堂子里买一个人,有什么分别?”薇龙惊觉,可是阖眼之后,仍是在梦里试衣服。
张爱玲笔法奇峻,薇龙试衣服,让我想到《海上花》里的赵二宝从乡下来到上海找哥哥,收到“十六块洋钱”的湖色茜纱单衫;《金粉世家》的冷清秋无法拒绝金燕西送来的布料、坤鞋票和珍珠。
薇龙享受到了物质,也开始奢望一个安稳的归宿。她知道社交场上没有靠谱的人,想着还是穿上素净的衣服,去教堂唱诗班结识大学生。真得给她认识了一个,卢兆麟。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梁太太锦衣玉食供养着薇龙,可不能让她轻易嫁为人妇;一点点手腕便让卢兆麟神魂颠倒。薇龙的第一个目标落空了。这时候,那个曾和梁太太的互相利用过的乔琪乔又来了。他长得比卢兆麟好,比卢兆麟浪荡会讨女人喜欢,薇龙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只是乔琪乔和薇龙一样没有钱。他的父亲是个挂名的爵士,母亲是澳门赌场里摇筹码的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还有同母异父两个也是混血的姊妹。薇龙在香港的社交圈是姑妈的工具,而乔琪乔就是自己的工具。他知道自己不会有财产,而一个杂种人,既攀不上来香港的白人,也被华人上流看不上,与薇龙混再合适不过了。
薇龙把乔琪乔的殷情当成了爱,不过很快就破灭了。乔琪乔在薇龙那里过夜之后,旋即去勾引睨儿。薇龙的梦还没有天明就被惊醒了。
在薇龙还没有发现乔琪乔与睨儿时,张爱玲写道:
“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乔。
……
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来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
明知道是自己和乔琪的关系不过是坛子里的白云,在撞破乔琪和睨儿奸情之后,薇龙还是逃不出梁太太的坟山。她要去买船票,下了决定离开香港回家,然而一场雨,香港的海风,乔琪的电话和川流不息送来的花,轻而易举击破了她的决心。第二个梦也仓促着结束了,也许虚伪的爱里有几分真心吧。如果不打开坛子,那坛子里的庐山的白云就在。
不走了,嫁给乔琪乔,和梁太太学着“挣钱”,薇龙的开始了她的第三个梦。这个梦里,再没有一个类似的中国古故事了。或许所有以前的故事都只会在第二个梦里戛然而止。
小说的结尾是阴历三十夜,乔琪和薇龙去湾仔看热闹。在边陲的偏僻地,庙会上也有着古玩摊子,玉石梅花,蓝磁双耳小花瓶,鹅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混着热带的榴莲糕和“巴岛虾片”。一如香港这座城市,最古老中国和最域外风情混杂在一起,藏在天海山水之间,海市蜃楼里演着传奇故事。
薇龙的一炉香故事结束在乔琪乔点烟的火光里,而张爱玲的香港故事刚刚开始。以香港为背景写出《第一炉香》、《第二炉香》和《茉莉香片》并非偶然。
与《第一炉香》说书人视角的演绎不同,在《第二炉香》里,有一个沉浸在图书馆古老书架和乌木长台里的“我”:
在这图书馆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岁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点残酷。但无论如何,请点上你的香……
天才少女张爱玲,用“云端里看厮杀”来形容她的沉香屑故事,那些传统故事里的书香是她的灵感源泉,而现实里所见的一切残酷、肮脏、堕落都被冷眼所见,冷心所记。在她其后的小说里,也写过类似葛薇龙处境的少女。《花凋》里的川娥,《创世纪》里的潆珠,《多少恨》里的虞家茵。死亡、忍受和逃离是上海传奇的结尾,而堕落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边城香港,在藏于海天山水之境,和迷迷茫茫的大雾与翻山倒海的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