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一直想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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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哥南部有一种旋风,叫Ajej,阿拉伯的农民以刀剑与之搏斗。Arifi是来自南斯拉夫的秋风,它让人们口干舌燥,这些风,随季节往返,周而复始。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不常见的风,它们可以卷倒牲畜、行人,甚至改变来势,逆向再次刮起。
Bistroz在阿富汗从天而降,肆虐一百七十天,掩埋无数村落。来自突尼斯的Ghibli炎热干燥,在空中不断翻卷咆哮,让人紧张。Harmattan一路呼啸而过,最终消声沉没于大西洋。Imbat是北非轻柔的海风,如同一声叹息,揉进天空,无迹可寻……”
录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而我已无心关注内容。这是我从老屋柜子里翻出来的磁带,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一个声音舒缓的男人正在读希罗多德写的《历史》。他似乎对书中关于风沙的记叙情有独钟,每一种风,在男人低沉的声线中,都成为了有生命的精怪。
铁皮盒里还有一本地图册,卷曲泛黄的纸页上,有人清晰地用虚线和箭头标注了洋流的方向和名称,蓝色的是寒流,红色的是暖流,批注写到:“洋流成因复杂,季风是大洋表层洋流的重要驱动。”字迹方正有力。
地图册中间,夹着一张没有寄出的彩色明信片,正面印着一片开满花的河谷,花势猛烈,远处是蓝天雪山,因年岁久远,几近褪色,背面写着:
婉荣,
此次勘探,一切安好,且山水壮丽,宁人动容,勿念。
明强 一九五六年
我不知道婉荣是谁,明强是我爷爷的名字,他曾在中学教授地理。这些写在破旧纸页上的姓名、字句,还有录音机里来自过往的声音,让我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伤感,它们以不同的形式,向我阐述了一个事实:无需置于无限宽广的时空中,只消区区数十年,那些对于明强和婉荣无比珍贵的记叙,就已含糊不清,让后人难明其意。
这次回家,是因为爷爷病重。当时我和团队正在巴厘岛的乌布镇拍纪录片,忘了是第几天,大家在民宿做了一桌饭菜,有猫翻进了二楼的餐厅,棕色瞳孔,毛皮漆黑,众人无事聊起了一些传说,我无心听这些无稽之谈,于是骑摩托出门兜风,瓷青色浓云似群山耸立,缝隙间一抹残红,景致清寂。
晚上疲惫,早早上床休息,夜里听见门外又有猫叫,推门出去,却不见踪迹。第二天一早接到父亲发来的消息,赶回家时,爷爷已经离世。
在世时,爷爷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如今我更无从知晓,但我似乎有点明白他了。
我想起他在看书,厚重的《普通地质学》,一页一页翻过去,幼年的我站在他身边,会被书中的插图吸引,他笑着对我说,这个地方我年轻时去过,风疾雨重,去找一个朋友。
他躺在门口的竹椅上,望着天说,这朵云我见过。我追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并不知他说的是哪一朵。
往事的迷宫困住了他,现实对他来说不再变化,都只是过去的投影。
工作上还有很多事情,我又要赶回摄制组。航班上,我继续听那盘磁带,耳机里的声音像一条平直的线,睡意很快袭来。再醒,是因为机舱剧烈的抖动,广播响了,
“女士们先生们,由于我们的飞机遇到了气流,引起颠簸……”,
“……来自突尼斯的Ghibli炎热干燥,在空中不断翻卷咆哮,让人紧张……”
“……请回到自己的座位,系好安全带,洗手间同时关闭……”
“……Haboob是苏丹的沙暴,可以卷起千尺高的明黄沙墙,暴雨随后降临……”
耳机里的声音和广播混在了一起,机窗外云层很厚,灰白一片,飞机像是被封在了不透气的墙壁里。而后是剧烈的失重感,女人尖唳的叫喊,小孩在哭……我不曾预想自己的生命会如此潦草地结束,此刻却不得不接受叵测的命运,这样的想法让我出奇地镇定,仿佛事情原本就该如此。
“快起来,该赶路了。”
我感到雨水密集地砸在脸上,有点疼,睁开眼,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直至覆盖住目力所及的最远的一座山峰,接着云雾腾起,夜里它们是灰白色的,或盘踞树顶,或缠绕林间。死后的世界是这样吗,那也不坏。
刚刚叫醒我的是一个女孩,三十出头的样子,身型清瘦,此刻她已经收完背包,卷好帐篷,直愣愣地盯着我。
道路湿滑难行,我跟在她身后,不知要走向哪,害怕落单的恐惧,变成了对陌生人的信任。
“我们这是要去哪?”我问。
“去看神瀑,然后翻上那个垭口,用这个,捕风。”她笑着拿出一个网兜,是我小时候在江堤上捕蝴蝶用的那种。
“用这个捕风?”
“对,你知道,大气环流源于不同纬度的热力差异,季风随着太阳直射点的变化,循环往复,科学勾勒出了世界的轮廓,而打破了一般规律的特殊情况,是这个世界肌肤上细微的纹理。
几年前,我和一个朋友来这里采集植物标本,意外发现这里的地形和山势,造就了河谷里独特的小气候,照理说,这里在北纬三十度附近,海拔也高,又在大陆中部,应该是高寒且干燥的气候。可是你看,这儿居然发育出了广阔的雨林。
我和朋友沿着河流一直上溯,发现了当地人口中的神瀑,还有山间那个巨大的垭口,印度洋湿润的气流顺着这一缺口到达,又被周边的山势合围,形成了充沛的降水,遥远的海风被捕获了。”
“你那个朋友呢?”
“……回去了。”
“回去了?”话一出口,我意识到自己的追问多余了。
但她似乎并没有恼,她说:“没什么特别的,人心难捕而已。”
刚才的颠簸后,飞机恢复了平稳,窗外转而是碧空万里,我刚才是在做梦?我突然有一种强烈而急切的需求,想要去一个地方。处理完或者说是应付完手头的工作之后,我请了年假。
通往墨脱的道路,有重峦阻隔,零星的村落散布山间。从十八世纪开始,门巴人从门隅一带,历经艰险,逐步东迁至此。高山深谷隔绝了广袤的平原,同时也隔绝了兵燹劫掠。
来自印度洋的湿润气流,延雅鲁藏布大峡谷长驱直入,随着海拔变化,这里发育出了热带雨林、亚热带落阔叶林、针叶林、冷杉、直至寒带苔藓。
一路上要经过数道湍急的河流,溜索是最好的工具,人顺着绳索滑行,河水翻腾咆哮,声响震耳,腾起的水雾触手可及。大大小小的瀑布随处可见,水柱以惊人的力道撞击着黑色的岩石,随即散成茫茫水雾,在不远处站一会儿,全身已湿透。
深夜远眺远处村落,零星的灯火,明明灭灭,如同坠落大地的星辰。月光下,河流奔腾不息,是这片土地原始的生命力,鲁莽又茁壮。远处,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终年积雪,云遮雾绕,从未有人登顶,自然在这里壮阔而有尊严。
我住的这家旅店,是县小学教师宿舍改的。每年都有游客来到这里,风尘仆仆,又匆匆离去。县城里只有这一所小学,很少有教师愿意长期在此执教,自愿者也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猎奇总是容易,坚守却考人心性。
到达终点,我却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关于神瀑,小学的校长告诉我,曾经是有的,但是已消失在1950年的大地震中。劳烦校长几日陪伴,我想给学校捐点钱,他却不同意,最后只好买些文具发给学生。
临走前一天,我才发现旅店一楼拐角处的一间房有些不同,铜质门牌上写着“教师纪念室”。校长说,早年学生住得分散,低年级的孩子需要老师接送,山路艰险,难免有意外,就有了这间纪念室。
征得校长的同意,我打开了房间的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应该很久没人进来过了,三张玻璃橱柜,每张陈列着一位老师的照片,和生前常用的物品。第三张橱柜里的照片是一个女孩子,面容清瘦,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相片旁摆着一本《普通地质学》,一张捕昆虫的网。
“小荣最可惜了,那么善良,敬重老人,对孩子们也好。她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和一个男孩一起来的。最后就她留下来了,原先还有和朋友通信,后来渐渐也没了,但她还是每天笑呵呵的,她是真的喜欢这片土地。她在一个雨天送几个孩子回家,回来时,遇到了泥石流,被冲到了江里,尸体都没找回来。”
我或许拼凑出了答案,也可能只是无聊的巧合。但我把铁皮盒里的磁带、录音机、还有那本相同的书,留在了这里。她想要捕捉的风,最终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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