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诺思罗普·弗莱《论辩式的前言》
《论辩式的前言》是《批评的剖析》的导论。观其全文,作者一直在于旧的文学批评范式辩论,并意图提出一种新的批评视角,而这便是本书剩下四篇随笔所做的尝试。
弗莱的基本观点是:文学批评并非从属于文学,而是应当单独作为一门“科学”理解。当说到“批评可以讲话,而艺术都是沉默的”时,弗莱所提出的假设是,艺术作品不以主体的存在为前提,而是语言自在的状态。当文学批评者从外部介入艺术作品时,所发生的不是两个主体之间同层次的对话,而是带有阶层性质的主体用一种特定方法对客体的观察。因此,文学和文学批评本身就不是在同一层次上的东西,批评具有独立性,并且是以自己的框架框住文学。这一方面意味着作者对于自己文学作品的批评不过是一种观察视角,而非决定性的结论;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批评自己作为一种研究方法不需要依靠历史学、政治学或者心理学云云。这不过“用一种批评的态度取代了批评,都不是到文学内部去为批评找到一个概念框架,而是将批评附加到文学之外的形形色色的某种框架上。(P6)”由此,人们便可以把文学批评看成一门独立的学问了。
但是其中有疑问的是,批评不是什么不能导出批评是什么。在宣称批评独立于文学与其他人文学科后,仍然存在批判本身是一个空集的可能。因此,弗莱将科学与批评连接起来了。他认为文学批评应当是系统的(systematic),而文学或附着于其上的其他框架都无法做到这一点。这里,批评获得自身独立性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是:它是一门应然的科学,还是一门实然的科学?
科学只能是实然的,但文学批评却常常被认为是应然的,其总是许诺文学的前景:这是所谓“艺术趣味变迁”混杂入文学批评带来的结果。在这里出现了两种人,一种是制造文学批评“砖块”的学者,另一种是把砖块搭建成各式各样建筑的公共批评家。在选择作为建筑材料的砖块的时候,后者难免收到时代时髦偏见的影响。所以,文学批评的两端,一方是纯粹实然但不成体系的学术研究,另一方面是带有应然价值判断体系的公共批评家的论辩。弗莱认为,真正的文学批评居于两者中间:“这是逻辑地和科学地被组织起来的一种前后连贯的和全面的文学理论,这类文学理论虽然在学子求学过程中不自觉的学了一些,但是它的主要原则对于我们来说却依然是未知的。”因此,批评并非文学,而是对文学的系统性的研究,文学不是研究的学科,而仅仅是供研究的客体。
进而,问题在于什么才是文学批评的“系统性”。弗莱将其之前文学批评缺乏自己的系统性,而只能依赖于其他不同学科构建系统性的状态称为“批评的动力真空”。如果能够构建一个独属于批评的系统理解的中心的扩展模式,不同论者的批评能够汇聚于此点,那么将批评称为一门科学就当之无愧了。
解决方法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之中:建构一门科学首先就要创造一门分类学,并且从概念中概括出“属概念”,之后应当描述各个概念与属概念的独特性。在完成体系的建构后,确认单个作品在体系中的具体位置是批评的前提。这是文学批评的原理,也是目前论者心中缺乏的“共同信条(P17)。”创造这种体系需要培根所说的“归纳飞跃”,这指的是将之前解释其他对象的工具当作被阐释的对象。在文学批评领域,文学名著是当成为“被解释者”的客体。通过解释名著,可以发现其背后隐藏着的批评的基本信条、一个坐标系的原则、一个中心的假说。如果要成为科学,这种解释还必须具备连贯性。
在过去,对于文学的理解完全以时间为坐标轴,这被称为“年谱的原则(P20)。”但是这种体系是线性的,并且日趋复杂的,并没有一个凝聚于中间的核心。由于文学批评是对文学的批评,那么,如果文学批评能够具有系统性,文学本身也必须具备系统性。所以,“发展一门真正的诗学的第一步是认出并放弃无意义的批评,摒弃那种无益于建立一个系统的知识结构的谈论文学的做法。”这意味着对旧文学批评的扬弃:它构建了关于趣味的发展史,并总是试图区分“好的文学”与“不那么好的文学”。因此,旧的文学批评以“立场”为前提,但带有立场的批评是不可能成为科学的,而是纯粹主观的、应然的评价。
“第二步是要认识到批评有许许多多的相邻学科,批评家必须在保持独立性的前提下与他们发生联系。”在此处,弗莱主要强调在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时,文学批评也必须保存自己的独立性。其独立性的核心在于一种“对人文主义和自由思想的追求”,而其他批评方法不具有这一分析教义。
接着,弗莱进一步明确了价值判断与文学批评的关系。作为一门科学,“系统批评绝不能成为价值判断的附庸(P24)。”价值判断进入文学批评领域,往往会导致对于批评客体带有任意性的选择;这种选择要么是批评者本人的偏好,要么是社会价值判断的投射。这同样也是中心教义缺乏导致的批评领域中的权力真空造成的结果:如果没有什么诗学,批评家就退回到他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存在而形成的偏见中去了。文学批评也就变成了社会结构或者历史传统在文学方面的映射。然而,文学批评不得不以理想的无阶级的社会的立场看待艺术,以达到其客观性。并且,作为系统性研究,文学批评应当脱离偏见,而交替在归纳的经验(修辞分析)和演绎的原则(文学理论)之间的。
所以,文学批评真正的辩证法并非旧分析与对旧分析的扬弃,因为那不过是新偏见的结果。批评的辩证的轴心“其一极是全面地接受文学资料,另一极是全面地接受那些资料的潜在价值。”这主要指历史批评与伦理批评:前者遍历与分析客体相关的历史文本,并寻找内在联系;后者是“文化在社会中实际存在的感官”,其中当今社会的意识不是作为应然,而是作为新近的实然存在。作为历史批评的对立面,伦理批评应当表达所有艺术在当代的影响(及潜在价值),而不是偏好一种传统,否认另一种传统。
文章的最后部分再一次概括了应然解释对于文学批评的不利影响,并且阐明了阅读文学时的直观经验与文学批评的关系。文学批评者不能被自己的趣味牵着鼻子走,而应当承认其趣味的盲点处有值得研究的客体。虽然对于文学的经验不可避免,这是批评作为艺术的一面。作为一门科学,批评家需要认识到批评来自于文学经验的存在,但却不能将批评建筑于经验之上。因为,文学经验是独一无二的,而独一无二的东西永远无法被类型化,由此建立分类法并发展一门科学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