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摘抄
天微微亮,她轻轻走到我身边,没声没息地坐下来。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神情愈来愈退缩,也就是说,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年老的女儿,都会这样吗?
—— 《雨儿》
我想说的是,K,在我们整个成长的过程里,谁,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痛苦、挫折、失败?它不在我们的家庭教育里,它不在小学、中学、大学的教科书或课程里,它更不在我们的大众传播里。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只教我们如何去追求卓越,从砍樱桃的华盛顿、悬梁刺股的孙敬、苏秦到平地起楼的比尔盖茨,都是成功的典范。即使是谈到失败,目的只是要你绝地反攻,再度追求出人头地,譬如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洗雪耻辱,譬如哪个战败的国王看见蜘蛛如何结网,不屈不挠。
—— 《跌倒—寄K》
很多,没多久就散了,因为人会变,生活会变,家,也跟着变质。渴望安定时,很多人进入了一个家;渴望自由时,很多人又逃离一个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许遇见的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寻找自由的人也许爱上的是一个寻找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变成一个没有温暖、只有压迫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凉,但是家却可以更寒冷。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孤灯下无言相对却可以更寂寞。
很多人在散了之后就开始终身流浪。
—— 《寒色》
因为失去了一切,所以难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们仿佛发现了,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
—— 《为谁》
火车慢下来,显然进入一个中途站,我把窗帘微微拉开,看见窗外“韶关”两个大字。
韶关,那是南华寺所在,曹溪河畔。万历《曹溪通志》说,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公元五零二年,印度高僧智药三藏发现这里“山水回合,峰峦奇秀,叹如西天宝林山也”,于是建寺。唐朝,公元六七七年,六祖慧来到宝林寺,在此说法三十七年,使南宗禅法大播于天下。宋开宝元年,公元九六八年,太祖赐额改名“南华禅寺”。也是在这里,“文革”期间,六祖慧能的金身被拖出来打断。
——《五百里》
现实世界看起来,很惊天动地:远方有战争和革命,近处有饥荒和地震,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有传染病的流行和示威游行,有政治的勾当和宿敌的暗算,另一方面,却又如此的平凡:人们在马路上留着汗追赶公交车,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打电话,在餐厅里热切交际,在拥挤的超市里寻寻觅觅,在电脑前盯着屏幕到深夜;人,像蚂蚁一样忙碌。
—— 《金黄》
可是世上六十亿人里,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力的,可能居大多数。如果你是个在板门店附近村子里上学的小孩,你会听老师说:来,做一个算术题。三十八度线的中立曲那儿草木不生,每一平方米—— 大概一间小厕所店范围,就埋了二点五颗地雷。中立区两百四十八公里,宽四公里,算算看总共有多少颗地雷?
——《阿拉伯芥》
在香港人的都会品味里,sophistication是个核心的元素。
—《sophistication》
《圣经》里,洪水几乎毁灭了丑陋的人类,绝望中的第一线光明,就是鸽子衔着橄榄叶带来的。
——《狼来了》
他静静地说,“那么,你为什么要用你并真正理解的字或词呢?”
二十二岁的我,无法回答,但是,他的质问,像留在皮肤深层的刺青,静静地跟着我成长,然后成为我写作的胎记—— 不懂的字,不用。
——《蔚蓝》
“鬼不一定都是恶的。”
—— 《乱离》
我的前半生是个王子,后半生是个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条河上的上游和下游,其实一直都同时存在,只是当下不知道而已。现在都过去了,我可以说,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
—— 《苏麦》
他的嘴不能言语,他的眼睛不能传神,他的手不能动弹,他的心跳愈来愈弱,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和你们感应的密码,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舍,他心中留恋,他想触摸、想拥抱、想流泪、想爱……
你告诉自己:注视他,注视他,注视他的离去,因为你要记得他此生此世最后的容貌。
—— 《注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