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为《叛逆者》写了过不了审的5千字。
终于决定为《叛逆者》写点什么。拖了四个月的一篇东西。
毫无疑问,这是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一部,应该也是他最喜欢的。
剧之前,早已看了畀愚的书,《叛逆者》是其中最好的一篇,好过获奖的那篇《邮差》。编剧选了叛逆者做骨架,又借用“邮差”这个代号,是神来之笔。
林楠笙
林楠笙,用王阳的话说是男演员都想碰到的角色。陪他走一程,无疑是幸运。只是太苦了。一颗苦石头压上了一颗更苦的石头,恨不得把彼此都敲碎了。
你若是轻飘飘地演林楠笙,那怎么对得住他。
碰到个心重的演员,也是林楠笙的幸运。
林楠笙瘦啊,打小就没吃饱过,爹死了,娘病了,外头豺狼当道,上个不要钱的师范,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倒没想着傍个富家小姐,谋个肥厚差事。非要去特训,说是能救国。
自此风餐露宿,更瘦了。
说是那时候的人都瘦,粮食不够吃,没什么油水。无人在意的“饥饿感”,算是林楠笙和他的演员共守的一份艰苦浪漫吧。
林楠笙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像刀刃一样。内敛的一个人,锋芒全在上头。
形肖,神似,骨骼嶙峋。
那样善良敏感的孩子,那样不容易地长起来,没得到多少爱与呵护,自然没多少自信张扬,却迫不及待地要去爱人,急的是,怎么总也长不出宽厚羽翼来。
特训班,有个老师,不过是个业务能力普通才去当教官的小官僚,没教过他了不得的东西。
唯一的,是个叫左秋明的朋友。君子之交,高山流水,一泻千里。
关于报国这件事,没什么新奇的路数,无非就是毕业,进政府,当个公务员。岗位特殊点,情报员。后来整个被污名化了,叫“特务”。
狗肉进不了大上海,没见过世面,第一回吃西餐,餐刀划得盘子吱吱响。昂列是啥?第一回喝这个,往后就都喝这个。
但是他有韧劲啊,像株野草。事儿,不会来,漂亮话,不会说,但是夜,能熬。活可以多干,功绝对不抢。耐得住,死不了。
勤勤恳恳的学院派。
踉踉跄跄的,从未开过挂。
这样的他,原本是不敢爱上朱怡贞的。
朱怡贞
富人的女儿,上新式学校,读书喝咖啡听音乐的主儿。
好在贞贞是个女性。弱者与弱者,天然共情。
社会上前1%的女性,才有资格看见自己被压迫的事实。即使她已经是前1%了,她做不了既得利益者,她早晚还是要被吞噬,去联姻,去生养。所以她要抗争。
看起来,她是背叛自己的出身,实际上,她是忠于自己的出身。
“我平等地歌唱女性和男性。”两个理想主义者的碰撞只需要一瞬间。农村来的穷小子,追女孩必不是靠脸和不要脸。
林楠笙问过蓝心洁,怎么追女孩啊?
蓝心洁说,做你自己。
林蓝的亲近也是天然的。蓝小姐看起来是舞星,花枝招展的,心底的苦却总是从酒窝里溢出来。
一个苦命的下等的美人。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来男人骨子里的纯善。她像柳如丝,是我热爱的那种姐姐。
她对林楠笙说,“做你自己”,潜台词,“就没有女人会不爱你”。我相信她对林楠笙是一见钟情的。她自觉不配。此后一辈子都这样觉得。
她比柳如丝多一分认命的自矜,这也是《叛逆者》整体审美的一环,这里的人大都是内敛而自矜的,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悲剧也静悄悄。
林楠笙特意戴了副眼镜去见朱怡贞。他以为这样能掩饰什么,实际上早就听了蓝小姐的话。
他假扮了徐立文,演的却是最真实的自己。那个当初投考师范的年轻人。
原著里,林楠笙和朱怡贞在学校教堂前的祷告厢里做爱。日日夜夜地亵渎神明。
从那时起,自由就写进他们血液里。
至于什么是共产党?谁懂?
贞贞不懂。她只懂平等、开放、自由,她要穿露膝盖的短裤。
林楠笙更不懂。学校教他,那是邪教、土匪、恐怖分子、反政府武装,有组织、有预谋的里通外国的别有用心之辈。
林楠笙比贞贞笨,这很正常。他的起跑线就跟人家差了好几个阶层。
但是顾慎言懂啊。
顾慎言
他是留过法的。读波德莱尔的风流派。信,也要信最洋气最前卫的理论。
当然,我相信他不是为了赶潮流,不然他没办法自洽几十年。参加过北伐,眼瞅着从帝制到了共和。他要背叛共和,去求一个新的共产。
顾慎言说:你的信仰,不应该依附于任何一个人。重音放在“人”上。
我把这句话当成《叛逆者》的主题句,点睛之笔。
顾慎言的信仰不在孙中山身上,也必不在毛泽东身上。
他信自己看到的,信实践出真知。这是他教给林楠笙的,最重要的东西。
这个设计有多巧妙呢?任谁都觉得,林楠笙的入党介绍人,非顾慎言莫属。
但偏偏不是顾慎言。
顾慎言教他思考,教他斗争,教他生存,却告诉他,你不要迷信我。
顾慎言不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却是他唯一的老师。
故事讲到后半段,林楠笙在不停地送人。送走朋友,送走老师,送走爱人。
他的哭向来是含蓄的,心呕出来嚼碎了再咽回去那种哭。
只有顾慎言走的时候,他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场哭过之后,他就再也不是孩子了。
新的邮差,要把信送下去。
这个信,不仅是信仰,也是选择信仰的方法。
顾慎言还教过他一句话:“所谓汉奸,是无节操趋利的人,他们会根据形势,最大限度拓展自己的利益空间。”
顾慎言从未说,不要做汉奸,敢做汉奸我毙了你。
他知道这个孩子,绝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陈默群是顾慎言的反面。
陈默群
打从挑中林楠笙的第一天起,他就说了,一旦加入,终生不得背叛。
背叛党国,死路一条。
他拿自己最怕的东西吓唬别人。以为这样,就能培养忠诚的狗。
可惜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亲自挑选的下属。或者林楠笙和顾慎言这类物种,本就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他根本不屑理解一些笨蛋。
老顾你为什么不去找何应钦提拔提拔你?他不理解。
陈默群绝不是单纯的坏人,他是个铁腕派的干将,哪个政府想稳固统治,都得靠他这样的官僚。他目标导向,雷厉风行,不矫情。
在那么一套官场里,这样的人也活不下去。干事,得罪人,被整。
他能怎么办呢?为了不死,只能投敌。
某个只出现了一集的龙套角色说:“君子危不忘义。”
陈默群的脑瓜子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义”这个概念。他有权,有术,有半截子忠和义。
但是生死面前无大事。他终究是个普通人。有七分胆色,无十分志气。
他这样的,还看不上王世安。
王世安
王世安是真小人,咱就是贪财且怂,只要运气好,一家老小上台湾,继续当官没烦恼。
从观感上来看,这个真小人还更顺眼些。至少真诚。
张子贤老师的表演,也着实鞭辟入里。
林楠笙从他们身上也学到了一些东西。
官场险恶。敢情干事的人没有好下场,王八活千年。
林楠笙的成长,是伴随着一次一次的流泪,也是伴随着一声一声的冷笑。
他面前摆着三个老男人,顾慎言、陈默群、王世安。
就像三条路。
刚进军统的林楠笙像一张白纸。这仨人可劲儿往上头涂。
但你得知道,20岁的人不可能都是白纸的,有的是黄纸,有的是黑纸,有的是彩纸。
林楠笙是白纸,这就是他天赋异禀之处。
他长不成于连,谁让他是个天生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个天生的情种呢。
说《叛逆者》的核心是信仰,未免太牵强了。
不管是原著还是剧作,《叛逆者》的核心都是情义和理想主义。
这里面最震撼人心的两次牺牲,都与信仰无关。
第一次是左秋明。
左秋明
他是林楠笙的老同学、老朋友、兄弟、知己,但是他们的感情并不基于共同的信仰。
小左是双重间谍,潜伏在国民政府的共产党,潜伏在日军周围的中国情报员。
那一期特训班最优秀的学生是他,不是林楠笙。比起林楠笙的稚嫩和局促,他要老成和游刃有余得多。
战场重逢后,他从未主动向林楠笙透露身份、表达倾向,他从未要求好兄弟必须是同道人。
我爱你,仅仅因为你还是那个林楠笙。至于你是国,还是共,不重要。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他的爱,比朱怡贞还要纯粹几分。
最后,小左是为了救他这个朋友,这个和他分属不同阵营,却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放弃了活命的机会。
他躺在日军医院里,腹部的伤口被反复撕裂又缝合。
深夜,白被单蒙在头上,塞了一些进嘴里咬住,手伸进被子里。
镜头一转,浓稠的血从床沿淌下来,淌了一地。没人知道他的表情。
这是《叛逆者》里我最爱的片段之一。在最壮烈和煽情的时刻,导演用了极尽含蓄和优雅的镜头。
让他看起来没那么痛。观众的心反而揪得更痛了。这个表达真是太优秀了。
另一次牺牲是蓝小姐。
蓝心洁
蓝小姐这个人,是唯一一个没有政治身份的主要角色。可以说她是老百姓的代表,一个漂亮女人,被乱世搓磨得狼狈不堪。
难的是,狼狈不失体面。普通人的义薄云天。
当大兵的丈夫死在淞沪会战上,从此以后她就一门心思挣钱,没什么别的东西能给她和儿子带来安全感了。为了几个钱,可以铤而走险去给政府当线人。别的不认,少一分都不行。
林楠笙帮她弄了张逃去重庆的船票,她上了船,儿子被拦在船下。只好冒着资敌叛国的罪名,往上海寄钱。还为此坐了牢。
重庆重逢。林楠笙给她钱,她不要。这里蓝小姐说的那段台词,也是我最爱的片段之一。
“你们杀侵略者杀汉奸,这些我懂;我是中国人,以前帮你们做那些事情,我不后悔;你们有纪律强迫我和孩子分开,不让我寄钱,我也能懂;现在是战争时期不发抚恤金,我也能忍。但是你去过俱乐部,你看到过那些人每天都在吃什么喝什么,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是我丈夫是杀日军牺牲的,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你的钱我不能要,你不来重庆我还不活了吗?我自己可以。谢谢你。”
这段台词我真的喜欢到我愿意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
你可以看到,一个善良的、顽强的、聪明的中国女人,她心里那本账能有多明白。
她的用词都那么讲究,我懂、我不后悔、我也能懂、我也能忍……每一个情绪都精准、分毫不差。
原著里,促使林楠笙投共的最后一个推力,其实正是蓝小姐。为了帮蓝小姐穿越封锁线,回上海和儿子团聚,走投无路,他向共产党发出了求助信号。
剧中因果顺序变了,意蕴确实短了一截,也实属无奈,“我也能懂”。
蓝小姐欠了林楠笙好多情,最后还他一条命。
这跟信仰没关系,这是亲情,是友情,是爱情。是一个女人的英雄主义。
蓝小姐死时的身份,是林楠笙的妻子。
她为了保护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把自己炸成了碎片儿。
这男人已经长熟了,不再是顾慎言死时那个哭成小孩的男人了。
他学会戴墨镜了。
升官、晋衔,跟毛人凤抢茶叶,给处长老婆送貔貅。
他如常地走回家,坐在桌子前,吃蓝小姐出门前炖好的红烧肉。
一口一口噎进去。
林楠笙这个人的爱好也不怎么高级,一看就是从小没吃饱过,也没怎么吃过肉。
所以当了大官,还好一口红烧肉不嫌腻。
蓝小姐死后,这一口也要戒了。
其实是从此人生无欢愉。
林楠笙
原著里,林楠笙被子弹打中了脊椎。
弹头嵌在里头,人慢慢地失去知觉。到最后,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剧作虽然没有保留这个设定,但是针对林楠笙的,钝刀子割肉式的折磨,却一点没少。
那些人一个个死了,好些是为他而死。他没办法失去痛觉。
林楠笙这样的人,生在那个时代就是要受折磨的。
最难的是绝望吧。没人知道战争要持续多久,还要死多少人,身边的人都快死绝了,下一个死谁?
他拥有痛苦的天赋,注定要是个形销骨立、而孤苦伶仃的人。
按原著来,林楠笙的结局是在1949年流落到一个江南小镇,在镇上当了一个小学老师,化名叫“林秋明”。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脊椎里的子弹终究让他全身瘫痪,安静地死在病床上。见到了朱怡贞最后一面。原著作者终究是爱林楠笙的。
按剧作来,林楠笙去了延安,原本以为死了的朱怡贞也在那里,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
是梦吧,我希望是梦,整个都是梦。
终于说到我最想说的那个问题。
因为上一部谍战看的是《风筝》,我自然会拿两部对比。从故事情节到艺术风格,两部是绝无雷同的。
但很巧,《风筝》留给我的遗憾和疑惑,在《叛逆者》这里得到了解答,终于释怀了,和解了。
我当然爱郑耀先,没有人会不爱郑耀先吧。但是我直到最后一集字幕出来都还在愤怒地发问,郑耀先你到底为什么?你的信仰到底是啥?这个信仰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信仰让你可以坚定到,目睹了49年之后的一切,遭遇了一切的迫害之后,仍然矢志不渝,还可以为了它而牺牲自己一生的知己和爱人?
很抱歉,这种信仰不能让我感动,只会让我觉得恐怖,这在我看来就是某种程度的愚忠。
我为《风筝》流了几吨眼泪,是为郑耀先的惨,不是为他的忠。
我恨死那种没理由的忠诚了。
《叛逆者》帮我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信仰是如何建立的,郑耀先何以成为郑耀先。
在我的涉猎范围之内,从来不会有一个所谓的谍战剧,花那么大篇幅去讲一个特工是怎么从菜鸟变成战斗机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反对把叛逆者归为谍战类型片。
《叛逆者》直到四分之三处,林楠笙才投共。前面30来集,他不厉害,没有主角光环,时运不济,忧愁苦闷,就是一个体制内看不到希望的普通公务员。
最后十来集,公务员加入了反政府武装,留在体制内当卧底。这人就不一样了,有活头,有盼头了,精气神也来了。
官场那套,他之前不是学不会,只是不屑于,也不想用。现在用得到了,用起来一套一套的。
整个人像一把新淬了毒的利剑,出鞘了。
这个时候的林楠笙,其实就是军统六哥那样的人了。
他找到了彼时最可行的路线,可以去实现他心中的理想。所以他的战斗力一下子满格了。
而事实上,那种选择,并非他用绝对的理性选择了某个信仰,而是他的人性驱使他走到那条路上。
他选择的不是某个阵营,而是一种更接近人道主义和自由的理想。
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那一刻也许表现为共产主义者,在另外的时局下,也可能是别的。
而林楠笙和郑耀先终究是不同的。
林楠笙的第一身份不是特工,是一个人。人是目的,而非工具。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完成任务,放自己的知己和爱人去死,即使阵营不同,他也不会这么做。
左秋明早就做了示范。
你的信仰,不应该依附于任何一个人。同样,不应该依附于任何一个组织、一个理论。
老顾的话他一定会一直记得。
他将永远追逐光明,背弃黑暗。
这才是“叛逆者”的真正含义。
言尽于此,这部剧已经被我升华到顶了。
最后总结陈词一下子,就是为什么我那么爱林楠笙,爱左秋明,爱蓝小姐,爱老顾,大概因为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
天大地大政治大,情义最大。
如果你们注定痛苦,我愿意永远为你们流泪。
妈呀,一口气写了五千多字,终于把欠叛逆者的还了!!
后记:
这篇东西发出来之困难,比皇文还甚。
其实我可以说得更直白些,倘若林楠笙们知道如今一篇剧评都这么难发,他们会继续叛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