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肠灌糯米
文|研一

前阵子刷朋友圈,看到朋友发了一道美食,猪肠灌糯米。想起我的阿婆(Pō)。
猪肠灌糯米,看似简单,但是做起来很麻烦。单单洗猪肠都好多道工序。我妈从来不做,我只在阿婆家吃过。我姐我弟都很抗拒,他们说恶心难闻。但是我却很爱吃,我没吃出什么异味啊。阿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做一次给我吃。煲一锅猪肠灌糯米汤,大概煲两小时,她先把猪肠捞出,继续煲汤,汤像洗米水的淡白色。捞起的猪肠前后两头用绳子绑着,她解开两头的绳子,放在砧板切开一段一段,淋上酱油,夹起一块递到我嘴边。问我,好吃吗?我在她耳边大声回答:好吃!又夹起一块塞到嘴巴。她笑着,露出仅剩的几颗门牙,金耳环挂在耳垂一闪一闪。
阿婆耳聋,我不知道是先天还是后来才聋的。从我有记忆起,她就是聋的。所以村里的人都叫她聋婆。我们姐弟三人都是阿婆带的,我爸妈需要干活,我们没有奶奶,外婆也住得远。我爸妈干活到很晚才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在阿婆家吃饭,爸妈给她伙食费,她也帮忙管着我们。阿婆的家就在我家隔壁巷子,只要穿过我们家的柴房边上窄窄的几米横巷过道就到。小时候,我们每天都要穿过这条横巷几十遍,每天都在我家和阿婆家穿梭往返。

阿婆的家好大好大,小时候的我觉得她家是迷宫,更是游乐园。我们姐弟仨最喜欢在她家玩捉迷藏,因为太多地方可以隐藏了。有很多很多的房间,卧房、杂物房、柴房、阁楼,连厨房的大水缸后面都能藏身。阿婆家的阁楼以前是什么用处我不知道,后来是放稻草的。农忙季节过后是收稻草,我爸妈就把稻草给她拉到侧门处的过道。一把一把的稻草要搬上阁楼太麻烦了,阿婆想到一个好办法。在阁楼上面绑一根绳子带个挂钩,把挂钩扔下来,阁楼下面的人负责钩稻草,阁楼上面的人负责拉上去。终于忙完瘫躺在稻草上面是最惬意的时候,阿婆就会准备很多好吃的犒劳我们。

阿婆唤我阿二,因为我排第二。她与我的感情最深,因为她带我的时间最久。以前我被爸妈骂,或者家里有亲戚来,又或是我有什么沮丧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躲到阿婆家里。阿婆耳聋,后知后觉。她常常不知道我来了,要很久很久才发现我。
有一天,住在茂名的堂伯父堂伯母回来了,他们夫妻俩说想收养我。他们快要退休了,三个子女都已毕业成材,离家就业,家里清净冷落。他们说我爸妈经济条件不好,养三个孩子压力大。大女儿小儿子肯定不舍得,排在中间的我无若轻重是不二人选。我还没听完就跑出来了,逃到阿婆家的厨房里,躲在大水缸的后面哭。我害怕被带走。
我捂着嘴巴呜咽,怕哭大声了被发现。阿婆刚从主厅上香完,她走到水缸舀水洗手才看到缸边上穿着红裤子的我。她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就是哭。她从衣服内层的口袋里掏出一包无花果丝给我。我擦干眼泪,撕开袋子就吃起来。她揭开锅盖,问我饿不饿。我没回答,她就把锅里的包子拿出来。那个下午,我在阿婆家里吃饱喝足了。很晚的时候,我妈才来找我。我妈见我第一眼就说:就知道你在这,回家了。我问伯父走了吗?她轻描淡写地说:“肯定走了,你以为真是带你走吗?说说而已,怕什么。”我手上还拿着阿婆给的包子就跟阿妈回家了。
有天早上,去阿婆家玩,我看见阿婆哭了。再上一次哭,是英大公去世的时候。她眼睛红红的,一边上香一边抹眼泪。我问她,阿婆,你怎么了。她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肯定在怪我,怪我没用。我伺候你这么多年,竟然还忘记了!”才刚说完这句,她又嗷嗷地哭起来。我没再问,等她哭完。我陪她在主厅上完香,走到偏厅。她才慢慢说出来:昨天是英大公的忌辰,她忘记上香了。昨晚她梦见英大公,英大公狠狠地责骂了她。我安慰她说,只是做梦,没事的。她坐在偏厅的厨房炉灶墩上,又抹起了眼泪。
阿婆的家有两个厨房,两个厅,两个天井,什么都是双份。青砖墙上挂着英大公和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的照片,我问阿婆,她是谁。阿婆说:“她就是躺在床上那位。”我追问:“躺在床上那位,那是谁。”阿婆搪塞敷衍我:“哎呀,就是那位呀。”然后她就假装忙自己的事情,不理我。我不甘心,回家问我妈:“阿婆家里墙上那个是谁啊,我从来没见过。”我妈说:“就是邓姐的妈呀。”这时我才知道,阿婆原来是英大公的妾,是邓姐她们三姐妹的继母。
阿婆本是英大公家的佣人。英大公的原配夫人卧床多年,阿婆伺候她,也伺候英大公。后来英大公娶她为妾。但是阿婆的地位并没有因此提升,干的活也并没有比从前少,吃饭也从来不上桌。只是身上多了些首饰。她的金耳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戴的,可能太重了,坠得耳垂的洞很大很长,能穿过一根火柴。
从我有记忆起,阿婆就是在厨房吃饭,直到英大公去世后很多年,她仍然坐在厨房的炉灶墩上吃饭。我问她,怎么不摆桌啊?她说,算了,一个人懒得摆了。这样收拾也方便。我有时候心血来潮就会跑到阿婆家吃饭,这样阿婆就会摆起桌来。阿婆家的饭总是很软,她说牙齿不好,一口牙剩下几个。她总是细嚼慢咽吃得很慢,我早早吃完,在一旁玩了很久,她还没吃完。她说以前做佣人,没多少时间吃饭,总是吃得很快;现在时间多得不知道怎么打发,就慢慢吃吧。她一边说,我一边摆弄她的万年青。万年青养了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也不开花,她说就像她一样。我不懂什么意思,没再问她。

阿婆的脚很丑,还有点腐烂的臭味。她很少穿露脚趾的鞋,几个脚趾严重变形,大拇指被掰到食指那,脚底几乎不能平展抓地,走路自然也不利索。那时候的我并不懂这是为什么,阿婆的脚怎么是畸形,我以为她是天生如此。
渐渐我长大,课业也多,没那么频繁往阿婆家跑。只有她做猪肠灌糯米的时候,我才过去。有时候她煲了汤,叫我喝了一碗,我拿起灶台上有点油腻的碗,就撒谎说我有点饱还是不喝了。她问我上学学了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说,说了你也不懂。然后她就没再问,我也很少跟她说话。
有一天她摔倒了。不知道是腿骨受伤了还是中风了,她卧床睡了好久,邓姐她们姐妹回来了。为了方便照顾,她从主厅的卧房搬到偏厅住,就睡在偏厅的罗汉床上。病好以后,可能是太久没站立挪动,她的腿越发没力,从此再也没站起来。不能走路,她也不甘心就这样卧床到死,就用手臂支撑屁股坐着往前移动。为了方便,她渐渐很少穿布鞋,穿个拖鞋,有时候拖鞋也不穿。
每天她就这么用手臂支撑着在村里晃荡,她走到哪都被人取笑。不用走路的阿婆,已经拖鞋都不穿,经常光着脚。她从前羞于展示人前的脚趾,现在裸露出来。她还是一脸笑嘻嘻。我妈说阿婆有点神智不清。有时候头发也不梳,像个疯婆子一样。
有同学来找我玩。阿婆挪动着屁股走来,唤我阿二阿二,要吃糕吗?同学问我,她是谁啊?我羞于介绍她,就简单敷衍说了句是村里的老人。阿婆耳聋,听不到我说什么,仍然问我吃糕吗?我扬起手,大声说:不吃不吃,你回去吧。阿婆笑嘻嘻地挪动着屁股走了。
有好些天没见阿婆的身影,我妈过去老宅看看。一进屋,臭气熏天,满地便便。我妈骂骂咧咧地回家说着,一边说一边呕吐。我听着,心里暗暗轻视阿婆,这样活着太没有尊严了。我越来越少过去阿婆家,越发觉得她家阴森可怕。
邓姐找我妈商量,要不以后阿婆的伙食就交给我妈吧。邓姐说早餐可以不用,午餐早点吃,一天两顿正餐就行。我妈答应了。每天我们家吃饭前,我妈就盛饭夹菜装好给阿婆送过去。有时候我妈不去,就我们三姐弟,轮着来。有时候我们会结伴同行。有时候我们会互相推搪,谁也不愿意去。这时候我弟会说,阿婆对你最好,你去。我不情愿,都是硬着头皮去。
有一次又是轮到我去送饭。我心里有点紧张,推开大门,偏厅没有人影,地上有些干掉的便便,满屋异味。我大喊:阿婆,吃饭了!从偏厅的黑暗处,幽幽地露出个人头,头发蓬松凌乱。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把饭打翻了。我有点责怪地语气说,阿婆,你怎么不应话?她今天一脸严肃,没有往日的笑嘻嘻,似乎很清醒。她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大惊,嘴上还是极力反驳:我没有。阿婆没有争辩,她说了句,我就是知道。她这句话好像说给自己听的,说得很轻。我掩饰自己,岔开话题:饭来了,快吃饭吧。她说,你放在方凳吧。我把饭放在方凳就转身走,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满脸悲伤。
一个早上,我妈匆匆赶回来说:“聋婆快不行了,你去看看她吧。”我有点愕然,这么快吗?我心里有点不情愿。最终,我还是去了。我跟在妈后面,走进许久没来的老房子。大门打开,有点风,天井的万年青随风摇曳,阳光照进前廊。进入偏厅,只见阿婆躺在临时用木板砌成的床上,盖着薄被,微微呼吸,被子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在我妈的身后伸出头偷偷看,阿婆眼睛半闭,认不出我,估计也看不到谁。厅里还是有点异味,但随处的便便已经被清理干净。
我妈说,你过去跟她说你来看她了。我低下头说,我不敢,我站着不动。邓姐走过来寒暄:“你们来了,她今天早上还睁眼看了一下。”邓姐贴到阿婆的耳朵边上大声说,阿二来看你了。阿婆的嘴巴似乎微微张开,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她嘴巴根本没动。我妈跟邓姐又站在旁边聊了一会天。我拉了拉我妈的衣角,小声地说,走吧。我妈就跟邓姐说再见,走出老宅。
那次是最后一次见阿婆。几天后,阿婆走了。我妈回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平静,没有流泪。她交代了下细节,出殡定在第二天下午,她说这两天要去帮忙没空回家来,明天下午殡葬队伍出发前会回家接我一起去。
第二天是阿婆出殡的日子。上午十点多,班里同学骑车来找我。那时候我家里还没装电话,她就径直骑车来了,不知道村里有白事。十一点,我妈回家来,看到我同学在很诧异,她在一旁悄悄问我,怎么有同学来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那你不出去吃饭了吧?我说,不去了,在家里简单煮一煮,叫她吃完午饭回家。我妈就出去了,留下我和我同学在。我同学这时才有点慌乱不知所措。我说没事,吃完饭骑车回家吧,来得及。来得及的意思就是出殡前离开这里,不会正面遇上。我洗米下锅,家里临时找出几个番茄,打了两个鸡蛋,简单做了个番茄炒蛋。饭好,我们心照不宣地匆匆吃完,同学骑车走了。
刚洗完碗,我妈回来接我,她说准备出发了。祠堂前面,南无佬(白事服务人员)在吹奏着唢呐,有人在一旁念叨什么。我跟在队伍后面,随着人流前行,有点恍惚,我感觉在梦里一般。我忘了是怎么走到那里的,又是怎么停下的。我只记得我妈走到我身边来说要带我到阿婆的坟前磕头,我拒绝。可能是焚香的烟,熏得我呛眼睛,眼里灌满了泪水。我妈拉着我走到坟前,说了什么我全然忘记,流程终于走完。我松一口气。
那天的晚饭是在祠堂吃的。村里的婶娘跟我一桌,她笑着说今晚吃聋婆的大腿,你要吃个大鸡腿才行。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厌恶她说这种话,我没接话,默默低头吃完,喝了橙汁就回家。
夜里做梦。阿婆的腿恢复了,不再用双臂撑坐着走路,还穿着那身蓝灰色襟装。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还别着黑色的发夹。她嘴里一遍遍阿二阿二地呼唤我,叫我去她家吃猪肠灌糯米。我大叫着回应她:好,来了。然后一蹦一跳地跑过去。但她不等我,转身就走了。我在她背后大喊:阿婆,等等我。她不听继续走。我以为她是耳聋听不到,又大喊:“阿婆,等我。”她还是不听,就这样走出我的视线。
哭着醒来,枕巾湿了。我用枕巾擦了脸上的泪水,心砰砰地跳,我害怕。记得以前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也梦见过外婆。是阿婆回来找我了吗?她怪我以前躲避她,没好好跟她说话吗?最后是怎么睡过去的,我忘了。只记得我妈第二天早上问我怎么满身大汗。
阿婆走后,老宅子从此大门紧闭。每每路过,看到大门的锁头,我又快速走过,不敢正视房子,更不敢回想阿婆的往事,像一道阴影搁在我心里。猪肠灌糯米,我从此再也没吃过。
快到春节,我们家贴挥春,我妈按照惯例也会到阿婆的老房子贴上红纸。那年,我拿着浆糊终于敢跟着我妈走去阿婆家。我妈打开很久没打开的大门,门栓太久没转动发出长长的“咿”的一声。我踏入老宅,便便的痕迹已经无处可寻,异味早已飘散。青砖墙上还是挂着英大公和他夫人的照片。阿婆没有留下照片,一张都没有。我走到天井,墙上的青苔长了厚厚一层,而万年青竟然还活着。这么久没人打理,靠着天上的雨水和微弱的阳光。万年青真的就像她那样。恍惚间,我又看到她的金耳环重重地挂在耳垂,她笑起来露出仅剩的几颗门牙。
后记
前两年果麦文化送了一本书《今日宜远游》,里面有一篇短篇小说《归途快递》写主角车祸发生后,濒死之际,他的灵魂去寻找小时候的保姆。那个让他感到温暖但是最后又被他遗忘的人。看这篇的时候眼泪哗哗的流,像是被谁说中了心事。当时就在备忘录写下了几句关于阿婆的话。今天终于完整写出来,也算是完成自己的心路历程。
特别鸣谢
拜托摄影师我弟专门冒雨前去拍阿婆的老宅作为封面照,但搞了个小乌龙,他驱车前往外婆家去了。从外婆家回到阿婆家,雨停了,出太阳了,他特意拍了几张老宅照片,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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