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孤独总是来自最亲近人的冷漠
在多丽丝·莱辛的作品中,《天黑前的夏天》算是最好读,最易读懂,也最让人“不耐烦”的小说。“不耐烦”在于故事背后的“教化”和大段大段“琐屑”且“似是而非”的思考。
这是一个世俗的故事,小说甚至没有任何技巧和构思,平实而通俗,但仔细读下去,却也会为那些值得反复咀嚼的句子、“隐喻”、惊心动魄的场景描写和心理描写叫绝。

伦敦南部的家庭主妇凯特在一次停电之后站在后屋台阶上等待着柴火炉上的水烧开,这让她有些不适应。
习惯了电炉安静地烧开一壶水,柴火炉上的水壶的“呜呜”声让她感到时间的漫长难耐。
一个女子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后屋台阶上,等待着什么。
……
一个女子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后屋台阶上,等待壶里的水烧开。
在等待烧水的过程,凯特也由此开始了她琐屑的思绪,或轻或重,或往日记忆和当下境况沉闷交织。这让她在压抑受虐的感觉中获得满足,想到对自己处境总结精准的话语而得意。
我待在坩埚里,被磨碾成了齑粉……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或者闪出这样的念头,她还是相当得意的。
此时的凯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长子二十三岁,最小的孩子也十九岁了,他们都有了自己完全独立的生活意愿。就在这个停电的时刻,凯特发现她这个阔太太,看似受人尊重,其实只是一个保姆角色,一种幻觉和假象。她以前每天围着转的人,或者围着她转的人不再需要自己。“事实真相是,她一天更比一天清醒地意识到,不单是她的话语和众多纷扰的想法被她从衣架上取下穿上,就连她的真实情感也再次发生了变化,这一发现令她闷闷不乐。”
那些原本在衣架上的琐屑纷扰,被穿在了凯特身上,这一精妙的比喻,暗示一切都变了样,丈夫的屡屡出轨、子女们对她越来越冷漠,让她真切地感到无所适从。也就在这一刻,她试图通过自我放逐释放自己。
“等夏日的种种经历结束,她将无法再另行选择:即便之前她也无法为自己选择,因为她没有选择经验,也没有想象力。是的,将要发生的一切,并非她想要的,尽管她站到了树下,端着盘子,心有所想:这样的情形的确可以持续到永远!可是,真这么认为就错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一定有个什么东西我能看见,有个什么东西此时的我能够理解,某种行为我能选择……”
女性逃离家庭的故事和题材并不少见,易卜生《娜拉》,爱丽丝·门罗《逃离》都是其中代表,娜拉一走了之,给读者留下种种猜测,卡拉对丈夫克拉克心怀邪念感到厌恶,在出逃路上迷茫无助而又回到克拉克身边,当克拉克带走小羊佛洛拉并杀害时,即使在克拉克身边的呼吸都感到疼痛,卡拉却还是没有再次离开克拉克的勇气,而是把逃离的诱惑深藏在心底。
三个故事,一个一走了之,下落不明;一个心想逃离,半路折返后再不敢离开,一个是离开之后再次回归。

《天黑前的夏天》对娜拉出走后的故事,和卡拉恐惧而不敢经历的故事做了“填充”,在《娜拉》的早期读者那里,娜拉无非就两种结局,堕落和回归,或者是堕落了之后再回归,卡拉的恐惧在于她无法想象离开克拉克的生活。《天黑前的夏天》里离开家庭的凯特,无论是身处的境况,还是内心的感受,远远比在家里糟糕得多,特别是在酒店遇到莫琳后,在陌生空间中的迷茫,加剧了她对生活的无力感。
凯特走进房间,看见床上没铺床单,于是走回客厅,找到一个柜子,里面装着床单和浴巾,她取出所需之物,没有惊扰那个小伙子(他睡得很沉,看来刚睡不久),然后上床睡觉。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件通常不允许自己做的事儿。她哭了,故意哭得很凶很久。是发泄愤怒的安全阀吗?也对,是可以这么认为;但你得承认,有些事情的确让人想号啕大哭一番。她四面受敌,内心又因孤独备受煎熬。就像一个小孩儿,知道要被送去寄宿学校,号啕大哭,或者得知父母将要远行,他得和陌生人待在一起,伤心掉泪。
但是,在她涕泪滂沱、身体剧烈颤抖之时,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出租房中远离安全和保护的茧,没人认可她选择的自我形象,从而给予她生存的支撑。但这儿没人对她抱有任何期望,没人知道什么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撑。此时,她颇为得意地回想着客厅里莫琳镜前的那个小插曲:莫琳直接面对的一直都是凯特,真正的凯特,是莫琳眼中的凯特——一张露着干涩、狡黠、谨慎的微笑的脸。
——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
凯特的“出走”从丈夫友人的推荐,凯特进入了一个国际食品组织中充当临时翻译开始,这份工作虽然并非她刻意寻求,但也让她的语言能力得到了展示——如果凯特愿意,她可以得到一个正式职位,但她结束了在国际食品组织中的临时工作,开始了一场度假,和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美国男人一起去西班牙,故事到了这里,似乎要上演一场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她的美国小男友在短暂的激情之后,疲乏病态,精力不济,她躺在情人身边,做了一个关于海豹的梦,然后她在一家酒店短住,和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孩同居,在陌生人跟前吐露自己的性爱经历、迷离的梦。这一切让她充满期待的经历却让她看清了出走的代价,也促使她尽早回归家庭……《天黑前的夏天》按照时间顺序构成了五段故事,在家,在国际食品组织,在旅途,在酒店,在莫琳的公寓,最后是回家,故事形成圆环,回到起点。

多丽丝•莱辛
1919年10月22日-2013年11月17日
英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囊括毛姆文学奖、英国皇家文学会荣誉奖等几十项文学大奖,被誉为继弗吉尼亚•伍尔芙之后英国最伟大的女作家。
多丽丝·莱辛1919年出生于波斯(现伊朗),英裔,年随父母迁居南非罗得西亚(现津巴布韦)。家境困窘,因眼疾辍学,16岁开始工作谋生,做过电话接线员、保姆、速记员等。1949年回到英国故乡,翌年以处女作《野草在歌唱》步入文坛,一举成名。自1952年起,五部曲系列小说《暴力的儿女们》的陆续发表,为她赢来世界声誉。1962年,代表作《金色笔记》问世,引起剧烈反响,堪称当代世界文学经典之作。1973年,里程碑力作《天黑前的夏天》隆重面市,以独到的眼光审视中年女性的精神危机,获得如潮好评,被《纽约时报》誉为“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最好的小说。” 1974年,出版《幸存者回忆录》以富于哲人气质的深邃和诗人的想象探讨了人类文明的前途。
多丽丝·莱辛创作绵延半个世纪,作品众多,题材广泛,2007年,因为在文学世界的巨大影响,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孤独总是来自最亲近人的冷漠,家庭中的孤独是多丽丝·莱辛关注的重要主题之一,她笔下的女性大都有在家庭中遭遇冷落,甚至冷弃的经历,在她的短篇小说《老妇与猫》中,老妇赫蒂也有四个儿女,却遭到他们遗弃,独自生活,拖欠房租,电费、不停搬家,最后搬进一处贫民窟,死于营养不良。在她尚能靠小买卖养活自己的时候,也为了排遣孤独而搞出风流韵事。
她叫赫蒂,是与二十世纪同时诞生的。七十岁那年,她因营养不良冻饿而死。
她曾独自生活了很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个严冬,她丈夫得肺炎病逝,从此她就一直独居。她丈夫死时不过中年,现在她的四个子女都已是中年人了,就连他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这几个子女中,只有一个女儿给她寄圣诞卡,此外,她在他们眼里并不存在。因为他们都是些体面的人,有家有业,有好工作,有汽车。而赫蒂不是个体面人,他们总算是提起她的时候,就说她有几分古怪。
—— 多丽丝·莱辛《老妇与猫》
《天黑前的夏天》“让女人找回自我”云云的评价虽然过于商业化和俗气。但故事的通俗原本也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切关照,是对普罗大众,对最最普遍的人的孤独状况的最原始关注: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妇生活把凯特从“家里的天使”打造成“多余的人”,这个夏天,他们都可以不再需要她了。她不敢期盼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在想“一个女子,穿着适合午后家庭聚会的衣裳,穿过草坪。她走得很小心,不想让草刮伤鞋子。要能让她本人选择,她宁愿光着脚丫,脱掉袜子,穿件穆穆袍、纱丽或纱笼——类似这样的衣服——留一头披肩直发”这样的情境,但她已不再青春年少,不再有众星捧月的待遇,她的孩子们可以毫不客气地对她议论纷纷。
丈夫则是更加离她远去,出轨不断对她的伤害远远比不上对她的漠视带来的伤害大。凯特每次看到丈夫跟同事,特别是外国同行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已经离她远去了。“她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她丈夫说话做事八面玲珑,根本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跟艾伦·波斯特在一起的时候,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团密密匝匝的气息,他开始膨胀,好像意欲展翅腾飞而去……去年和他一起在美国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他的膨胀,他的扩张。她总觉得,这个男子与她结婚这么多年,身上一直深藏着一种潜能,只是这种潜能永远无法在家庭生活中找到成长空间:她的这一感受,夫妻俩自然谈论过。”
她希望丈夫能从她这里也获得成长的空间,也让丈夫在她哪里获得膨胀感,但她从未得到证实。
被誉为继弗吉尼亚·伍尔夫之后英国最伟大的女性小说家,莱辛的诸多文学理念也和伍尔夫相近,两人都跳出男性文学、女性文学的女权观,而是面对整个人类社会,她们的作品里都有挑衅权威,绝不妥协的力量。莱辛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女权主义者,而是超出了女权的范畴,关注到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男人,女人的生活。但她似乎仍然缺少弗吉尼亚·伍尔夫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特行,《天黑前的夏天》让人更容易想到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此类关注人精神处境的作品。

贯穿整部作品的关于海豹的梦,是凯特心理变化的轨迹和线索,出轨小男友时的海豹梦,在酒店的海豹梦,对莫琳讲述的海豹梦,她能记起的海豹梦,从活泼平静到被严寒困住,最后海豹向海里游去,再没有回头,是凯特经过一个夏天的经历,决定回归的坚定。这也是凯特最终回到家庭的无声解读。
在文益君看来,凯特在“天黑前的夏天”回到了家,回到了一种“了悟”,坦然,平静的生活。这无关选择,也无关对错,天黑只是一种情境的指称,日落而息,万物俱寂,心无挂碍。夏天则是另一种情境的指称,浪漫热烈的情感体验。这是一个颇有哲学意味的隐喻,套一句“旅游就是从自己厌倦的地方去到别人厌倦的地方”,情感、生活的激情莫不如是。生活在别处,当你踏足别处,别处就成为此在。那些诗与远方的激情,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表达的,珍贵却不足惜。这不是女性出走或回归的问题,而是所有人都共同面对的孤独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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