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肠寸断

《世说新语》黜免第二十八

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

东晋桓温大军入蜀灭了李势的成汉，江上行船，有士兵带了岸边的小猴子上船，母猴沿江哀嚎，百里不去，最后断肠而死。

桓温大怒，处罚了这个带走幼猴的士兵，而他自己则带了李势的妹妹回到建康，做了外室。

桓温的夫人是东晋的南康公主，得知这事后带了随从仆妇提了刀棍赶去拿人，小李夫人正在院中洗头，两晋笔记小说从不吝惜华美修辞，《世说新语》中写到这段

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

（南康公主）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后半段出自南朝宋虞通之的《妒记》，记录了这个嫡庶相善的故事，揭开历史的面纱，这是两位公主的对话。

南康公主是晋成帝司马衍的长姐，她是东晋晋明帝司马绍嫡长女，母为明穆皇后庾文君。她本人的生卒年不可考，但她第一个弟弟司马衍出生时，她的母亲庾文君已经二十四岁，朝内立储风云动荡，也可以从公主乳名“兴男”窥见一二。

公元325年晋明帝去世，公主五岁不到的弟弟太子司马衍即位，是为晋成帝，母亲庾文君临朝摄政，公主的舅舅，中书令庾亮执掌天下号令。

328年，被庾亮罢黜兵权的厉阳豪强苏峻谋反，攻入京都建康，庾亮毫无还击之力，将庾文君，南康公主，幼帝司马衍留在宫内，自己率军潜逃。

《晋书·卷三十二·列传第二》：及苏峻作逆，京都倾覆，后见逼辱，遂以忧崩，时年三十二。

亲族幼弟，连同死去的父亲，无一幸免。

这时候的南康公主，大约在十一二岁。

成年之后南康公主“性情刚介”，喜好舞刀弄棍，很难说不是这段经历给她留下的阴影。

当小李夫人对她坦然说出：“若能见杀，乃是本怀。”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来自蜀地的玉色美人，还是二十年前国破家亡少女时代的自己。

她抱在怀里说着“我见犹怜”的时候，她怜惜的是异国命运不得自主的公主，还是鬓白已白却依仗威仪欺凌弱小的自己。

当她斥责“老奴”的时候，她心中愤恨的是她色厉内荏的丈夫，是她贪婪狂妄又懦弱无能的舅舅，是安然享受归义侯封赏的成汉李势，还是连年不断的战火刀兵之乱。时无英雄，天下涂炭。

伤心人别有怀抱。

《世说新语》看不到南康公主的伤心处，因为小李夫人是美人。

我看不到桓温的伤心处，因为我是女性，我更自然能和女性共情。

历史上看不到所有人的伤心处，因为这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