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不要盯着那个悲伤的方向
文|莫诺格
1.
此时,一张雪白无暇的纸张横亘在我眼前,就像一座无法跨越的山峰。
我颤颤悠悠地执起笔,却无法写下一个字,但我知道如果再不开始写,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写了。
这一天,距离我见到户外太阳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整整六个月,181天,4344小时,260640分钟,15638400秒,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尽管当这一天真正到来之际,我并没有体会到多大的欢欣。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被他们关在一栋阴暗潮湿的公寓里,与外界切断了一切的联系,就像活在一座孤岛。
这与我原先设想得截然不同,当初在接到他们打来的面试电话时,毕业后三个月投递了至少三百封简历,仍然找不到工作的我欣喜若狂,至今我仍然记得自己像在沙漠中跋涉数月之久的渴汉扑向那通电话,仿佛那是一口可以拯救我性命的水井。谁能料到这只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一场骗局,可悲的是,我这条愚笨的鱼儿上了钩,事实证明,饥不择食有时候只会妄送性命。
后来,回想起来,仍然会觉得那是一场过于简单的面试,他们没有问我任何技术方面的问题,而是问我是否知道某些词语的缩写。当时我的大脑仍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没有亮起警惕的红灯。
通话完毕的当天我就立马用大学期间积攒的所有积蓄购买了一张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他们向我不止一次地承诺:带薪住宿、免费培训、庞大的客户群体等工作福利,可是在下飞机后,我乘坐公共汽车,拖着行李箱走过一片破烂不堪的贫民区时,我开始对他们说的话产生质疑。这片贫民区,空气浑浊肮脏,人行道坑坑洼洼,满是泥泞,上面针眼一般密集的孔洞漫溢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像是填满了垃圾。难道我就要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我甚至来不及细细思考,就被一个叫做杜德的男人带到了公寓房间。他的笑容歪斜,几乎和他的假发一样虚伪,后来每当回忆起他冲我笑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当时立即扭断他的脖子。当时,房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人,他们和我一样,是被欺骗来工作的可怜虫。我在潜意识里接受了这个安排,觉得一切都只是公司贪图便宜,想要省钱,却不知道这种种安排都是他们计划之内的事情。他们对人的心理了如指掌,从令人作呕的气味到不公平的条件再到六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挤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在把我们一个个彻底推入深渊之前,他们一点点抽干我们每个人的热情,麻木我们的神经,将绝望的种子根植于我们每一寸皮肤的毛囊之下……
他们想让招募的人为自己做几件事,他们主要的目的就是让我们以“顾问”的身份渗透到金融机构,并且尽可能多地搜集情报用来窃取严密的机密信息和清除他们任何一场非法交易。简单来说,就是洗钱。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想要熟练操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所以,他们对我们每个人进行统一的培训。培训内容更像是一份周密严谨的教育计划。在该计划中,我们不得不学习注意不同的事情,例如技术、编程、社会工程学等,为了掩人耳目,不仅他们招募的对象——也就是和我一起工作的人,都是一些没有技术背景的国际人士,甚至还有牙医,而且他们的公司使用了多个不同的名称,无论如何,他们只是希望我能够乖乖听话,扮演好一个对他们来说称心如意的走卒。
对我来说,与其失去所有的个人意志,成为他们的提线木偶,还不如脱光衣服,为他们跳舞。其实在他们眼里,我们每个人也基本上是一丝不挂了,因为他们从各类社交媒体或者八卦渠道搜集我们每个人的个人信息,企图用网上的零碎信息拼凑出一个完全真实的我们,索性我并不像同龄人那样喜欢上网冲浪,并没有在网上留下任何可供他们检索的有效信息,可能这也因此冒犯到了他们,他们开始频繁地鸡蛋里挑骨头,哪怕我仅仅迟到了一分钟,他们也会拉我去一个纯白色的房间谈话。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因为那间房背光、阴冷、潮湿,什么家具都没有,目之所及的只有白色:白、白、白、白……在这间房呆时间久了,会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敏锐度,当然,除了视觉的退化,听觉、嗅觉、触觉也渐渐被这一大片白色剥离,就像是生活在没有头盔保护的外太空,那股可怕的“白色”在剥夺我的感官意识,通常我在这间房里不会呆太久,但也许呆了很久,我无法确切地感受到时间,或许只有一两天,或许有十天半个月,后来,在我的噩梦中多次出现一模一样的白色布景,白色变成了最让我心悸的颜色,有些人一看见韭菜就想吐,我是一看见白色就想吐,那种从胃里翻涌上来的恶心感挥之不去,当后来我第一次吃到豆腐的时候,我就吐了,吐得到处都是,其实就是遇见你的前一天……
他的话匣子突然关闭,戛然而止后的片刻寂静,让我不知所措,此时我与他坐在柬埔寨暹粒的一家酒吧里,时间已经很晚了,我需要早点回去休息,因为明天还有马拉松比赛,但是他只讲了一个开头的故事像是有一股魔力,深深吸引着我,而他琥珀色般深沉的眼睛也像一个太阳,让我所有的感官——眼、耳、口、鼻瞬间变作围绕他飞行的行星,如果可以,我真想飞到太阳中心去瞧一瞧……他告诉我,他是个墨西哥裔美国人,虽然他的眼睛颜色是琥珀色,但他父母眼睛的颜色是绿色,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颜色,有段时间我甚至因此养了一只绿眼珠的波斯猫。
暹粒的酒吧街热闹非凡,人潮汹涌,有不少的中国餐馆,估计他提到的豆腐就是在某家中餐馆吃的,不过想来也古怪,为什么他一个美国人,不在唐人街这样的地方吃中国菜呢?反而不远千里飞到柬埔寨这个落后、贫困的地方吃什么中国豆腐呢?
2.
在我沉思的片刻,他继续说道:
“他们甚至不让我多睡几个小时,在大厅里播放响亮的音乐,阻止我们所有人参加社交活动,让我们只吃垃圾。但如果涉及到和客户交谈的事宜,他们还是会精心打扮你,让你起码看起来过得不错……
我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都是一个破碎的人,在我来这个鬼地方之前,不仅前女友和我分手,父母也和我大吵一架,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并不想按照他们的要求或者规定做任何事情,我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折磨、虐待,和客户见面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但是如果我按照他们的指示做事情,我就可以住在安静且舒适的公寓,享受参与一些社交活动的权利以及用所挣到的钱洗澡和吃饭的权利。即使我仍然无法得到一次哪怕是完整的睡眠时间,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仍然能够从那些办公室走路回到家中,在大约30分钟的步行路程之间有一条小河,这是我至今都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当然这些仅仅作为参考,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名为Mtlpitas(米尔皮塔斯)的城市……”
他停下来,举起酒杯,与我的杯子碰了一下,在沉默的空气里酒杯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清脆,也似乎对他的故事产生了一定的反作用。
“Do you remember what they look like?Could you describe?”(你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吗?你能描述一下吗?)我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好奇心还是冲到了这个愚蠢问题的最前面。
事实上,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没谱儿,至少没有那么足的底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我生怕自己傻了吧唧的提问破坏了他继续讲述人生故事的兴致。
没成想他开口说道:“他们有一套清晰的个人等级结构体系。唯一的教授将向你普及他们所需要你掌握的那些知识,方便三位销售代表和两位老板使用。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保镖和负责人事招聘的人。在这些人里面,有两个家伙儿就是化成灰我也记得,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对他们一直有迈不过的坎儿。我真希望有一天打碎他们的牙齿,把他们的头按到马桶,让他们吃屎。”
回忆到此处,他的情绪变得有点儿激动,他把拳头捏得嘎嘎作响,双眼通红,我给他递了一杯水过去,他仰头一饮而尽:“第一个人叫做杜马,他是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完全没有脖子,也没有任何头脑,却傲慢无礼,轻视所有人。杜马总是穿着一身黑西装(他这个可笑的胖子,以为这样穿就能让他看起来苗条一点儿),却从来不打领带,我猜领带可能会让他那张没有脖子的脸窒息。他似乎很享受有很多东西的感觉,他往那身黑西服的每个口袋都塞满了东西,还会随身携带一个电话,我很确定他会假装正在通话,他会和一些公司联系并告诉他们:哦嘿,我们有一个专门为你服务的顾问,可以帮助你进行这个项目的运作。
每隔一个星期,他们会假装自己是个为员工着想的好公司,到了星期五那天,他们会专门为我们采购食物。但请记住一点,这都一些糟糕的食物,比如从便宜的餐馆拿来的油腻薯条和三个月大的烂豆子。杜马总会夸耀他们是多么的友善,我们应该多么感恩戴德,每次听到他说这种话,我都忍不住想打爆他的头或者让他原封不动地把这番话重新吃回肚子里。但无论我如何憎恶杜马,我心里清楚,自己依然处于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第二个人是凯文,他的名字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虚假,在外表上,他可能比杜马更具魅力,不像他那么老或丑,但他当然也不是一个好人,他会因为担心我们不能立马取得应有的业绩而大发雷霆。每天他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酒精和尼古丁混杂的味道,仅仅从这一点,我能够大致推断出他有一个伴侣,并且这个伴侣经常性的虐待他。无论如何,凯文和杜马一样卑鄙,但至少看到他,能让我的眼睛得到些许的放松。
老板是两个总是躲藏在办公室里的人,他们所在的办公区域大概是整个办公空间的一半。
他们团队里的那位教授是最有人格魅力的,但即便他为人再亲和友善,都只是整个工作体系的一部分。他是很多人的导师,不过他在课程的教学上非常严肃和残酷,他会迫使我们所有人在两天的时间里记住一本关于数据库的书,一旦出现任何错误,都意味着更多的心理折磨、更少的食物和睡眠。在我们犯懒可能打瞌睡的时候,头脑后面会有一把枪跟着你,确保你始终留意。
我很抱歉如果这些事情开始变得零散琐碎,我尽最大可能说出我所记住的全部细节。”
3.
说实话,他跟我道歉的那副诚恳模样吓坏了我,我没想到他会和一个刚见一面还不足24小时的陌生人道歉,这是他的人生故事,他可以随时叫停,没必要对我道歉。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后来据说他因此得了PTSD,我不应该在一个破碎的人面前提问那些让他心碎的往事点滴,越是回忆,越会增加他的痛苦。但是我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一些空气从我的嘴里漏出来,没错,现在的我,更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内心清楚,突如其来的道歉只会徒增他的忧伤,甚至最坏的结果是打断他的叙述,我已经对这段故事着了魔,还不想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在那儿的日子,我在教授那儿上了大约三周的课程,从圣诞节期间一直到一月底,我被迫为自己创建简历,假装自己是约翰·史密斯、马克·怀特等(这当然不是很明显的假名,我想你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我在很多事情上都很难完全遵守他们制定的那些规定,主要是因为我的思想已经破碎,并且迷失在更多的想法中。如果你非让我形容一下当时的气氛,我只能告诉你我非常不喜欢那里。他们不喜欢我已经拥有的那些技术背景,他们不满足我仅仅只是替他们干活儿的走狗,他们想从我身上攫取更大的利益报酬——这一点也让其他那些忠心耿耿的“走狗们”深深嫉妒,他们利用我编写了虚假的个人资料,并慢慢地使我成为了教授的一种补充,即使我没怎么和教授打过交道,我被迫睡在公寓最糟糕的阁楼顶层,那里阴暗潮湿,角落里还长出一簇簇的蘑菇。”
讲到此处,他又停了下来,他拿琥珀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我,仿佛是想要在完整的故事开展之前仔细确认一遍他面前的倾听者的身份。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站起来,走向吧台,向酒保又要了一杯长岛冰茶。
没成想,他跟着我走了过来,挨着我的座位坐下。
这一回,他又拿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开口问道:“Any questions?(有任何问题吗?)”
我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刚好酒保调好了酒,把那杯长岛冰茶递给我,我顺理成章地接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金黄色的液体泛起了些微波澜,我看了一会儿,扭头问他:“When facing them ,besides being afraid,what mood do you have?(当面对他们的时候,除了害怕,你还有怎样的心情)”
他略微点了一下头,似乎很满意我的提问,“我不会说自己曾经害怕过他们,但是讨厌他们?绝对的。对他们无能为力?是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害怕他们,直到那天的到来。不知道刚刚我有没有跟你说,他们有一洗二不容易得到休息的权利,其中有一位是来自土耳其的生物学博士。他试图逃跑并鱼家人联系,本来他有可能成功的,但他逃跑之前将全部的计划全盘告诉了我们,有内鬼揭发举报了他,因此他被捕。被捕的那天,他被带上车与上司交谈,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平安夜,这个可怜虫,他仅仅想见家人一面,他仅仅是想和家人过一次圣诞节!但可惜他永远都无法实现这个卑微的愿望了……”
“So,what happened?(所以,发生了什么)”
“他被带上车与上司交谈,我们已经有好几天没听到或者见到他了,当他回来时,他的头部严重淤青,据他自己说是跌到了水泥地里受的伤,但具体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一只眼睛缠上了绷带,很多人都猜测他瞎了一只眼,即使在一个办公室,他也拒绝和我们任何人交谈,过了没多久,他又被带走,带到其他房间,再过了没两天,他的尸体从房间里抬出来,他们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抬高他的尸体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说,他是自杀身亡,但我们都很清楚,这绝对不可能……也是从那次事件开始,我们坚定了想要逃跑的决心……”
4.
“我们的逃跑计划需要能够酿造一场完美风暴的合作型团队。在土耳其博士死亡事件之后,我们想尽办法揪出了那个告密的内鬼,并给了他一定的惩罚,但我们需要的是一种不让任何人都知道我们逃跑计划的方法。为了确保高度的机密性,我们通常是在晚上互相交谈,假装我们只是出去抽烟——他们认为几个男人聚在一起抽烟没什么大不了,是他们可以接受的互动形式。我们想尽可能地跑远,但是,我们没有钱,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们还没有方向感,不知道去哪里。我们唯一所知道的只有我们想从这个鬼地方跑出去。为此,我们天天向耶稣基督祷告,终于我们原本无望的逃跑计划出现了转机。那是一个新人,他刚被骗到这个鬼地方没多久就患上了严重的伤寒。伤寒是一种热带病,会引起很多痛苦,比如持续的高烧、呕吐、腹痛、肝脾肿大等。当这个患病的新人确诊之后,很多保镖或打手都不愿意靠近我们住的地方。他们认为最好的方法是隔离我们的宿舍。
我们住的公寓楼有引擎盖,位于三楼,我和我的朋友所做的就是联手将自己锁在同一个房间里,拿来了尽可能多的衣服和毯子,试图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从窗户跳下去。相信我,从那个位置跳下来绝对是自杀式行为。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四个人实在是忍受不了,实在是太绝望了。我们还是决定跳窗,但那个患上伤寒的可怜虫,我们没办法把他一起带走,他只能留下来。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开始实施逃跑计划。我们从里面锁住房间,如此一来,他们除非雇佣一名铁匠,否则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进入我们的房间。我们用了一根准备了很久的粗壮的绳索,最后一位握住绳索末端的人是最倒霉的那个,因为他是唯一必须相信绳索阻力的人,他不得不放下一个半层楼,才能放下自己。我是第二个离开的人,但负责留下来抓到最后一个从绳索滑下来的人。从我从对这个地方有限的了解可以知道:有一条主要的高速公路距离这栋公寓仅仅三分钟的路程,我们沿着这条高速公路大概走了一个小时,设法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像火车站的地方。当时我看到那个火车站,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衷心感谢上苍,感谢海湾地区有如此多的公共交通,以至于我们最终可以逃得出去。我们试图通过免费打车的方式逃离这里,幸运的是,我们成功说服了一些人帮助我们。我们四个人刚跳上火车,其中一个人就自己朝着和我们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我们约定好彼此之间不再联系,以此最大程度地避免被他们再次抓捕的厄运,这件事发生在三月中旬。
一度在旧金山,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差不多两个月时间,我一直在路上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的父母都没有脸书,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邮寄东西对于当时艰难处境的我来说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一无所有,用一个背包带走了所能带走的一切东西,但后来凭借一点好运,我最终联系上了我的家人,回到了家。
坦白来说,从那个困住我们的鬼地方,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我开始知道很少有人真正在乎你……”
话毕,他抽了根烟,吐出长长的烟圈,像是多年以后的一种释然。
吧台正中央高悬着一个圆盘时钟,此时的指针已经飞速滑向了凌晨一点。不知不觉,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我整个人沉浸在他这段故事中,完全没有留意到时间的流逝。明早的吴哥窟半程马拉松在六点开跑,即使我住的酒店离赛事起点不远,也需要在五点起床。想到这里,我打算再问他两个问题就跟他说声再见。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下,我问了他第一个问题,“Do you still keep in touch with colleagues who were locked up with you?How are they now?”(你现在还仍然和那些和你锁在一个地方的人联系吗?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说,“我只听说过其中的一位,他现在住在加拿大,和妻子还有一对儿女在一起,据说很幸福。”
一阵忐忑之后,我问了他第二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Have you ever thought about what would you do if you cant escape?”(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逃脱不了呢?)不知为何,问完这个问题,我的心开始狂跳,就像心里住了一只蚂蚱,反复在笼子里弹跳,想要挣扎着逃离。
果然,他的脸变了色,他几乎是用一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的严肃语气说道:“我一直认为我能够逃脱,即使这是人间地狱,这些人也无法永远困住我,几个月后,我确实因为这件事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当时唯一阻止我自杀的念头就是我想死得更有价值一点,而不是这样草率地死去。我不能再进一步跟你说这个话题了,我的未婚妻帮助我摆脱了那条自毁之路,我和她惺惺相惜,我和她都曾经经历了巨大的创伤,但我们一起努力填补了我们的痛苦。”
回答完这个问题,他像是整个人都被外界抽干一样,瘫在卡座上,双目无神,我盯着他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他长得很像电影《教父》里面的男主角Michael Coreleone,在他讲述这段故事的最开始,我以为故事里的他们是残留在美国的3K党,或许他们就是3K党,谁知道呢?只是我原先计划听到一个更惊险的故事,但听到最后,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当然,我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这毕竟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人生创伤。
我喝完了那杯长岛冰茶,走上前,轻轻拥抱了他,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比拥抱更轻的话:“Good Luck!(祝你好运)”。
后来我出于对这段故事的怀疑,上网搜索了他的脸书,他的脸书页面很干净,除了一些和他未婚妻的互动以外,还有一些他大学毕业的照片。在他的个人简介那一栏,他只写了一行字:Don’t stare at that direction.不要盯着那个悲伤的方向。那一年是2017年,他的未婚妻就死于我和他相遇的这一年,而他未婚妻的生日和我是同一天。
走出酒吧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两点,天空飘起了细蒙蒙的雨丝儿,我在十字路口等绿灯,任由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直到我看见个头大概有一米九的他走向另一个方向,我盯着他的背影,在越下越大的雨里呆呆伫立了好久,直到我看见一个骷髅头飘过十字路口,猛然想起他刚刚提到那些困住他的人手臂上都纹有一个黑色的骷髅头……于是,我开始追着那个骷髅头在暹粒的街头奋力奔跑,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
全文共7514字,初稿待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