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掀面纱,何以自由
若要把毛姆的作品《面纱》了解更透彻,少不了这创意的源头——雪莱的诗《彩色的面纱》。先来看这诗:
别掀开那些活着的人称之为生活的华丽面纱
尽管这都是些不真实的假象
但却模仿着我们所相信的一切
而随意的涂抹上颜色
在其背后潜藏着恐惧
和希望交织着不同的命运
谁曾将他们的影子编织在那幽远的深谷中
我认识这样一个人
他曾掀开这彩色的面纱
他在寻找
他迷失的心灵是如此柔软
令他不懈追求着他爱的归宿
却未曾寻到。唉,这世上已无一物
能够寄托他的爱。
他行走在沙漠的人群中
就像是无边黑暗中的一块光辉
灰暗画面里的一块明斑
他拥有一颗追寻真知的灵魂
但像那传道者,也无法寻觅它的踪影。
雪莱的诗原是劝大家不要掀开生活的面纱,因为真相会让人感觉失望虚无,感觉无法追寻到真知。毛姆的小说《面纱》借了面纱这创意,但却反其道而行,借女主人公凯蒂一点一点揭开生活的面纱的过程,来表明另一个主题:不掀开面纱,不求真,何以自由?
凯蒂的生活一共经历了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婚前在英国国内少女时代,戴着面纱的阶段。第二阶段:婚后同丈夫到中国清延市,被丈夫掀开面纱一角,婚外情也掀开了丈夫面纱一角,丈夫帮她掀开情夫面纱一角。第三阶段和丈夫去梅潭府防治霍乱直到丈夫死亡,掀开更多生活面纱和认识自我,开始新生的阶段。第四阶段重返殖民地,掀开情人婚姻面纱和更多自我面纱的阶段。第五阶段,重返英国,领悟父母婚姻面纱及求真阶段。
第一阶段
婚前少女时代,在母亲教育凯蒂佩戴面纱而不自知阶段。凯蒂母亲贾斯汀太太生于中产律师家,一生的目标是出人头地,而出人头地的载体是丈夫。于是她千方百计迫使丈夫按她意志行事:参选议员(但她又吝啬钱),申请荣升王室法律顾问(贾斯汀不能向以往独立开业,收入减少),想方设法升任最高法院法官,但最终只被认命为一座城镇法官。而贾斯汀太太总有自己的事干:暗自盘算哪些人可能对她有好处。八姐给她丈夫都生意的律师,跟他们的太太打得火热,曲意奉迎法官和他们的夫人,对显赫的政治家更是另眼相待。她从来没有因为喜欢某个人而邀请别人到家来,主动戴着面纱生活,周旋在面纱群中是她的日常生活。她定期举行大型宴会招待宾客,又吝啬心痛花钱,每次举办宴会,只想少花一半钱,在酒瓶外面裹一块餐巾,以为客人们就会把冒气泡的莫塞尔葡萄酒当成香槟酒。可以说,贾斯汀太太所做的一切都适得其反,给她丈夫贾斯汀出人头地设置了障碍。而两个女儿有样学样,也都是只把父亲当钱袋。认为要供她们衣食,他理应忍辱负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多年后见丈夫达不到自己的出人头地的目标,贾斯汀太太只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凯蒂生来是个美人,贾斯汀带的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女儿身上,一心希望这个女孩嫁入达官显贵之府。而二女儿多丽丝身体肥胖,不会出息成个漂亮姑娘,贾斯汀太太对这个女儿从小就不抱多大希望,只想着她能嫁到一户小康人家,就心满意足。在这种实用主义的教育下,凯蒂完全看出妈妈的雄心,也觉得这种雄心跟自己的欲望不谋而合。于是一连五个社交季凯蒂都在才俊之间左右逢源,千挑万拣,既不给人希望,也不让人失望,她乐在其中。转眼到了25岁,凯蒂仍然没有钓到金龟婿,贾斯汀太太开始怪罪凯蒂。而凯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在面纱世界里,她所认识的生活是戴着面纱看见的生活,而她所认识的人也都戴着面纱生活着,因此她不能从自然光里认识自己。
这时候,多丽丝进入了社交界,身段糟,舞技糟。但从小就不受母亲宠爱、多少心里有点自卑的多丽丝却对自己和生活有着清醒的定位,在第一个社交季里就跟一个外科医生的独生儿子订了婚,这独子将来还要继承从男爵爵位。多丽丝的成功,以及母亲对凯蒂的不满,让无知的凯蒂非常恐慌,不假思索答应了细菌学家华尔特的求婚。即便在她眼里,华尔特拘谨,沉静,没有魅力,不讨人喜欢,但婚事可以在多丽丝婚事之前,还可以去中国,就摆脱了自己的尴尬。单就结婚的目的来看,这段婚姻就是错误的。但恰恰是这段错误的婚姻,却成了掀开面纱的契机。
第二阶段,在中国清延市的两年,掀开主要人物凯蒂、华尔特和凯蒂情夫汤森面纱一角的阶段。首先是凯蒂认识到丈夫的面纱。华尔特对待凯蒂总是彬彬有礼,凯蒂下车他伸手扶,在街上遇见凯蒂会脱帽致意,凯蒂离开房间他会替她开门,进凯蒂卧室和起居室前都先敲敲门,凯蒂觉得他不亲切,像伺候客人。华尔特搂着凯蒂的时候,不敢讲夫妻间的情话,而说一些幼稚的话,凯蒂就觉得瞧不起他。但华尔特内心却很狂热,易动感情。在和他人交往时,凯蒂发现他没有跟别人打成一片的能力他坐在哪儿面带微笑表示他很高兴,实际上是强作欢笑,感觉他在讥讽那些纵情欢乐的人是一伙傻瓜。华尔特喜欢读书,不忙于写科学论文时,就阅读有关中国的书籍和历史著作,当然他也喜欢运动,打网球和打桥牌。华尔特对凯蒂所艳羡的许多人和事都持一种既蔑视又容忍的态度。凯蒂怀疑他这种神色和态不过是他用来掩饰自己的弱点的表面现象。在这里凯蒂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丈夫的面纱问题,和世俗和而不同,对妻子感情热烈却抑制。
遇到汤森时,凯蒂以为遇到了爱情,狂热追求真爱,掀起了一点自己的面纱。凯蒂觉得汤森身材高大,体形优美,非常健壮,衣着考究,总是穿的最漂亮的男人。他喜欢打网球,高尔夫球和马球,还喜欢赛马,乐意帮别人,总是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跟他一起跳舞就觉得飘然欲仙。她很快就和汤森超越了朋友关系。甚至当华尔特知道真相时,凯迪希望华尔特撕破脸,那样她就可以不必愧疚,还能和汤森正式在一起。
然而华尔特了解汤森,定下疫区殉情的计划,让凯蒂不但掀开了汤森的面纱一角,也让她掀开更多华尔特面纱,同时在事件中认识了更多的自己。华尔特告诉凯蒂,他要去霍乱肆虐的梅潭府。直觉华尔特要去自杀的凯蒂心生同情,请求他别去,但最后听说华尔特要让她和他一起去,凯蒂吓坏了,断然说自己没勇气去。华尔特再试凯蒂,说去了可以鼓励他照顾他,凯蒂依然拒绝。华尔特不再报希望,说他拿到了证据,无知的凯蒂立刻要求离婚。华尔特鄙视羞辱了她的愚蠢。听惯花他甜言蜜语的凯蒂,恼羞成怒,把华尔特和汤森进行对比,坦承自己嫁给他是个错误。但凯蒂没想到的是华尔特完全知道她嫁给他的原因,但因为单方面的爱就娶了她,有时候只要觉得凯蒂对他满意,或看到她的眼里有那么一丝柔情,他就欢天喜地了。华尔特直接掀开了凯蒂的面纱。虚荣心作祟的凯蒂只想刺痛华尔特,压根没有真正意识到华尔特的真心,直接表述对华尔特及其生活习惯的厌恶。如果凯蒂没有戴着虚荣的面纱,没有被她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应该看出华尔特做这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然而她却继续伤害华尔特,让他同意离婚。
华尔特为了让她认识汤森,告诉凯蒂,假如汤森太太向他保证同意跟丈夫离婚,假如汤森给他一份保证书,会在一周内和凯蒂结婚,他就同意离婚。仍然以为汤森是全心全意爱她的凯蒂立刻去找汤森。不再表演的汤森露出了真面目。他不想离婚,想收买华尔特,最后提出让凯蒂请求华尔特宽恕。当听说华尔特要求凯蒂去梅潭府时,他竭力鼓动她去。凯蒂突然明白了华尔特离婚条件的意图——让她认识到汤森是多么无情怯懦和自私的人,根本没把凯蒂当一回事。凯蒂认识到所爱非人,心碎同意去梅潭府。
这个时候,凯蒂认识了更多的华尔特、汤森,但对自己还是近乎无知,她只知道她仍然爱汤森这样的人。
第三阶段,梅潭府重生。首先是移民官员沃丁顿帮助凯蒂再次认识戴面纱的汤森。沃丁顿对汤森的评价是:他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成学问,每次遇到一个人时他能使对方感到他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见到的好人,处在较高地位但会沽名钓誉。汤森的妻子是能干的女性,只要汤森按他妻子说的干,他就有把握不会干蠢事。汤森很喜欢他的妻子,这是他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他虚荣,沾花惹草,但不会太过分,他妻子常拿他的风流韵事开玩笑。她说爱上他丈夫的女人都是些二流货色。凯蒂细想,知道沃丁顿讲的句句是实情。但她还是感觉爱着汤森。
其次修道院里的修女教会了凯蒂认识生活。参观修道院时,凯蒂知道修女们十年前来自遥远的法国,自己出钱修建的修道院,她们收养孤儿。霍乱时期生病的士兵住在她们的诊疗室里,餐厅改成了孤儿诊疗室。一群孤儿对着修女表现出极大的依赖和爱。修道医院的修女们自我牺牲精神触动了凯莉的心弦。面对死亡他们十分冷静,照顾着那些孤儿和病人,修女们自己也一个一个的患病死去,但她们没有一个说回国,每天都还快快乐乐。修女们对她礼貌但有距离。凯蒂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卑微渺小。街上患传染病的人奄奄一息,死去都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凯蒂决定去修道院帮忙。院长交给她的最初任务是照看幼儿。凯蒂在做家务方面有许多切实可行的经验,她在烹调和缝纫方面都算得上是行家里手,她很快显示出这方面的才能。院长就派他指导年轻姑娘们干针线活,她每天学些汉字,此外她还去照看一些幼儿,给他们穿衣服脱衣服,睡觉时照料他们睡觉,兼管帮助照顾婴儿。凯蒂不再允许自己仅凭感情好恶来对待这些孤儿,孩子们都对她建立了信任感。孩子们蹦蹦跳跳的做游戏,她带着深情的微笑在一旁观望,孩子们太吵闹就制止一下,她留神观察,防止孩子们烦恼,时磕破碰伤。有时候她跟他们一起做游戏,小姑娘们高兴地欢迎她参加游戏,在屋里尖着嗓子大声喊叫,高兴得几乎发狂。她甚至不能想象她离开了孩子们,孩子们会怎么样?她在修道院里找到了心灵的宁静,重新认识自我。
修道院里的修女们和沃丁顿也帮助她认识了华尔特和自己。参观修道院的时候,修道院的修女对她丈夫赞不绝口。说他能干待人,亲切体贴,对病人尽心尽力,聪明豁达,从不恼怒他的抚摸,会让病人感到心情平静愉快,只要他一到场病人就会感到痛苦减轻。修女们说华尔特一次能跟婴儿玩上个把张光头孩子们哭,他把他们抱起来揣在怀里时他们很舒服,最后这些小家伙都高兴地笑了。凯蒂现在才明白,华尔特对人怀着博大深厚的爱,他正用奇特的方式把这种爱倾注在病人身上。沃丁顿也把华尔特看得很高。凯蒂意识到以前她瞧不起华尔特,华尔特也知道她怎样看待他,是怎样的香臭不分,可他依然爱着凯蒂,对她的态度也就无所谓。华尔特有着高尚的品格,尽管对自己没有吸引力,可现在她觉得瞧不起自己了,觉得自己卑微。她决定去修道院帮忙。
凯蒂对华尔特提出她要道修道院帮忙时,直接问他当时决定把她带到修道院是否是想把他弄死。凯蒂坦诚自己对他不忠,以前亏待了他,但是希望他不要由于一个愚蠢的女人不忠于他就痛苦忧伤,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只希望他不要那么伤心。受修女影响她想去修道院帮忙,而且一定能坚持忍住修道院里的劳累。对话中她意识到华尔特忍受着“为之心碎”的痛苦。
怀孕也帮她更明白了华尔特和自己。华尔特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他,尽管她也迫切希望得到理解和同情,真心诚意的渴望华尔特能搂抱她,但她觉得不能撒谎。短短的几个星期里,她跟汤森闹翻,认识到汤森冷酷无情,看到霍乱的蔓延以及因之悲惨死去的人们,她结识了修女还有沃丁顿,所有这一切都使她变了,跟以前判若两人。她决定照实回答说不知道。华尔特痛苦地控制面部表情,却无法控制手的颤抖。凯蒂想到修女们被他喜欢孩子的样子感动,自己不能为华尔特做点什么,感觉到很冷酷无情。她想不到像华尔特这样一个阴郁冷漠羞怯的男子,竟天生对孩子怀着深厚的感情。但即便对华尔特打击很大,她也决定诚实地按自己的心意做。
华尔特之死让她对华尔特和自己进一步认识。华尔特临终前,凯蒂唯一的愿望就是恳求他宽恕,但华尔特已经无力说话了。凯蒂从沃丁顿闪烁其词的话里得知,华尔特不是在做实验的过程中不当心受到感染,而是有意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最终导致丧命。凯蒂意识到华尔特实际上一直都没有放过自己。
第四阶段,返回清延,再次认识汤森和自我。瘟疫缓和的时候,俞督军派人把凯蒂送回清延。凯蒂成了清延市的英雄。殖民地的各级官员都请凯蒂吃饭,参与休闲聊天。汤森的妻子请凯蒂住在自己家里,热情相待,凯蒂似乎又回到过去。凯蒂再次受到汤森诱惑,投入汤森怀抱。清醒后对自己汤森有更清醒的认识,对自己十分鄙视,决定回国。
第五阶段,返回英国,重新认识父母婚姻,不再需要面纱,开始新生。凯蒂到家时刚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此时的凯蒂已经学会了揣摩别人心思,从父亲的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或一个动作看出来,父亲想要掩饰他精神上的解脱,一种极大的解脱。父亲告诉她,他已经被任命为巴哈马群岛殖民地的大法官,再一个月就要启程,不能安排凯蒂住在这所房子里。凯蒂意识到父亲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宁静的生活,看到了幸福的前景,这三十年来他内心忍受了所有的痛苦。她提出希望跟父亲住在一起,给她一个机会弥补以前的过失,尽一些孝心。同样凯蒂感到非常孤独,非常不幸,需要他的爱,希望相依为命,过幸福生活。
可以说这五个阶段是凯蒂从无知到有识的一步一步揭开生活面纱的过程,既有自己的面纱,也有别人的面纱。毛姆从来无意批判凯蒂的水性杨花,这个只是凯蒂揭开面纱过程中的代价。正是在揭开面纱的过程中,凯蒂认识了生活和自我,最终获得心灵自由。这才是毛姆《面纱》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