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旷野中的樗和深渊里的回声
语言旷野中的樗和深渊里的回声
——诗歌来到美术馆第71期美术馆对胡桑的专访
1、对您来说诗歌意味着什么?您如何看待诗歌写作在今天的价值?
胡桑:诗歌,对我来说,可以让沉默的事物发出声音,让沉默的语言发出声音。在诗歌制造出来的声音中,我感到快乐。
我相信洛尔加的那句诗:诗歌,即我们渴望的生活。我也相信陆机的那句话:课虚无以责有,扣寂寞而求音。
因为缺失、匮乏,我才写诗。写诗,是为了占有那些缺席,以一种虚无而寂寞的方式去占有。
我们正处在一个加速的、信息的、数码的、透明的、控制的、递归的时代。写诗,是为了让这个时代在语言里变得迟缓,充满偶然,可以让人在游牧、蔓延的语言中,呈现出人的自由,揭示社会的更多潜能。
2、您是基于什么机缘开始写作诗歌的?童年生活及年少经历对您的诗歌创作有着怎样的影响?
胡桑:我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开始写诗。当然,我记得那个夜晚,我在黑暗中听着半导体收音机,听到里面有人在读诗。第二天,我突然想把夜晚在我的耳朵里形成的讯息写下来。那是在1997年,是高中一年级刚刚开始的时候。之所以打开收音机,是因为我在军训。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感到了江南小镇生活的贫乏。但我为什么感觉到了贫乏?我不得而知。我曾经试图用一本书去探讨,似乎并没有形成确定的答案。这本书就是《在孟溪那边》。不过,我猜想,有一段时间我的生活中慢慢出现了现实和语言之间的差异、裂隙或深渊——它们召唤我去写作,用语言揭示世界的裂隙,甚至失败的一面。
3、您怎么看诗歌写作与当下生活的关系,回忆与写作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胡桑:我对此一直感到困惑。以至于后来我攻读哲学博士学位,选取的课题是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记忆”概念。我着迷于本雅明的起源历史观。当下即起源。起源让记忆从凝固的档案里解放出来,成为流动的、变形的、跳跃的、创造的时刻。当下,就成为了变动不居的时间,充满了移动不定的边界。我试图通过记忆来激活当下,甚至摧毁当下——让日常的变得不日常,把惯性的力量截停下来。十年前,我在一首名为《鞍山路》的诗里写过:“如果鞍山路可以停顿下来,我将能见证/一个乖戾的时代如何在自身的恐惧中消失。”同样在十年前,写下了一组关于古人的诗,写到了孟郊、沈约、赵孟頫、姜夔、吴文英、叶小鸾。其实是想开掘“记忆”,让记忆闪现于当下,在当下的器皿上敲出裂缝,在透明的里播撒迷雾,在一贯的加速里安排制动的反作用力。在《沈约:离群》那首诗里,我写过:“为了存在,/我学习历史的裂缝与阴影。”我们的记忆不仅受着时间的威胁,也受着力量的危险。我试图在诗里,抵抗时间和力量。记忆,流动的记忆,是一条逃逸路线。记忆,想要让曾经存在过的事物可以再一次存在。诗歌,想要让不存在的事物得以存在。在这里,记忆和诗歌得以会面。
4、写作会不会给您带来特定的心情?请描述一下你日常的写作状态。
胡桑:最初写诗的那些年,我写作量很大。那是一种自发的状态。自从组诗《惶然书》(2009-2010),我就刻意降慢写作的速度。写作,对我来说,最大的乐趣是让语言缓慢赋形的过程。在我这里,等待写作的时间远远超过写作本身的时间。我在阅读和生活中等待一首诗的到来和成形。这几年,我进入高校工作,所以写下了许多学术性的文字,也翻译了几本书。但是,诗歌对我来说依然是最重要的写作。诗歌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生命体验之中。一首诗写完,身体仿佛是一只静止的沙漏被颠倒过来,身体又开始了一段时间的流动。等到身体又趋于静止——在日常的重复活动中静止,我就会写诗。我每次写完一首喜欢的诗,会变得十分兴奋。大概只有写诗,才能激活我身上的潜能。语言是有生命,语言是会自己的生命相互融合、交织、争吵然后和解。和解的那一刻,是一首诗完成的时候,让我成为了一名“赋形者”。
5、乡村生活让人对土地和万物葆有最深沉的爱意,您写下追忆故乡的散文集《在孟溪那边》,您也有着游历多国的经验,您如何看待一座城市与诗歌的对证关系、以及城市公共空间中诗歌与市民的关系?
胡桑:我出生于乡村,成长于乡村。19岁时,我才真正离开了乡村,来到城市读大学。刚开始,我对城市充满了恐惧。从乡村到城市,不仅仅是空间的置换,更是生命经验的重组甚至产生出新的秩序。写《在孟溪那边》是为了解释我的过去。但解释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乡村本身的意义很稳定。而我需要的是一种星丛式的、不断开裂的、持续生长的经验,这种经验是城市给我的。诗歌属于城市,当然,我是说现代诗。但诗歌不属于市民。市民大概是一个经济、社会、政治意义上的概念。而诗歌是面对那些个体的。阅读现代诗的时候,读者是一个个体,一个从“市民”中剥离出来,进入到语言的“赋形”运动中的孤独个体。同时,这个孤独的个体在阅读时又被唤醒了浩瀚、错综复杂的城市经验。
6、布罗茨基认为,诗歌应该去表达生活的悲剧而不是喜剧,作为具有悲剧感的诗人,您怎么看待诗人和读者的关系?
胡桑:我的诗几乎都是不快乐的,语调比较低沉,喜欢书写迟缓、破碎、矛盾甚至失败的生命经验。我很多年前写过一首《聚丰园路是一条快乐的街道》,其实整首诗充满了生活的不快。这大概与我的个性有关。我不是张扬的、暴烈的、欢乐的人,对人世并不持有乐观的幻想。但我并不绝望。我只是对语言的快乐保持警惕。这种快乐有时表现在武断的清晰,有时表现在自私的混沌。
我的诗,在许多人看来,很多时候是拒绝读者的,因为我们的时代追求快感的享用和成功的激情。我一直觉得,诗歌可以和快感和成功保持紧张和疏离。诗不是万能的,诗的任务和并不需要时代保持一致。现在的媒介提供了太多的快乐,以及太多与之同构的悲伤,我的诗试图呈现一个异构的语言世界。但我的诗在最深处并不是绝望的。我的诗试图揭示人在存在中的内在困境——目击困境的人其实是平静的,有着希望的。
而且,我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语言,热爱那持续变化的形式。我自己并不拒绝读者。尤其是这些年,我试图在诗歌中和人世进行沟通,理解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我在写着“XX的人”系列。我拒绝的是成为一种凝固形式的时代因素,而不是时代中的那些人。只是,很多人是被时代的某种形式征用的。所以,我不渴求每一个读者的理解。我很少主动给朋友看自己的诗。我想要解构文本和阅读的权力关系,让我的诗和读者的遭遇变得自由,我很少清晰解释自己的一首具体的诗。我的解释都是混沌的。
如果说我的诗中有悲剧感,那是因为悲剧感正是我对待时代和时间的态度。只有逆向行驶,才能澄清生命的当下状态。我相信会有人喜欢我的诗,哪怕只有三五人,我就感到满足了。因为,一个时代的人千差万别,却总是有一部分人从时代的束缚中逃逸出来,在语言的旷野上,遇见我的诗,就像遇见庄子笔下的那棵樗,那棵丑陋的、忧伤的甚至有着孤立的悲剧感的树。毕竟,我和读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另一方面,我并不是孤僻的人。我的自我是复数的,有着很多形式。写诗是我的形式之一。我的另外的自我在刷豆瓣,在吐槽,在喝酒,在聊天,在愤世嫉俗,在插科打诨,在劝导,在观察,在讲课,在阅读,在做哲学研究,在与家人相处,在过着日常生活。
7、您如何看待艺术和艺术家,以及诗歌、美术等艺术形式与人类世界的关系?
胡桑:我一直认为,艺术和文学是同一种东西。虽然,它们的媒介不一样,但并不构成竞争。它们都是对这个世界的感性的表达和转喻。艺术、诗歌、小说都在传达这个世界的丰富的感性形式。我从很多艺术作品里获取滋养,用以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获得有形的认知。
人类是一个混沌的驳杂的存在,也是一个丰富的存在。但诗歌和美术应该更混沌,更驳杂,更丰富。诗歌和美术,让我们得以表达自己,得以形成自由的心灵,得以创造出我们需要的未来,哪怕是柔弱的未来。
8、曾有人说: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发表一首诗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个人和诗人有相同的含义。作为诗人和大学教师,您怎么看待当下的诗歌教育状态?
胡桑:在这个时代,学校教育的作用变得越来越微弱。当然,我在上课时经常会遇到出色的学生。但我总是一边讲课,一边不断遭遇着一种幻灭感。这种幻灭感来源于:学校教育,尤其是文学教育,似乎在和这个时代做无望的竞争。我们是在和微信、微博、网易云、爱奇艺、B站、抖音、播客竞争,我们是在和网红、明星、大咖竞争,我们是在和流量竞争。我并不觉得一门课可以改变一个人,而且在这个时代,改变越来越不可能。阅读经典变得越来越困难,它需要大量时间精力。而我们的生活无时不刻在被卷入流量,又无力抵抗。在流量里,当下的诗歌教育似乎变得容易,甚至廉价。其实大学教育也是如此,如果教育意识不到自己的危机,那就会在这场竞争中一败涂地。但是,诗歌并不是一个递归的世界,而是一个偶然的世界,诗歌并不是一个必然的世界,而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流量却把世界、生活、生命递归成容易的、轻盈的、加速的东西。可是,至少对于我而言,偶然的、开裂的、流动的、偏移的、赋形的、创造的、综合的诗歌才是有意义的。
在这个诗歌已不是主要表达形式的时代,诗歌教育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问题不是出在诗歌上,而是出在教育上。在无视现实、制造幻觉的教育中,诗歌必定孱弱无力。这些年,各种读诗公众号、沙龙其实挺活跃。如果诗歌可以教育,必定是面向诗的,而不是面向公众的,尤其是当教育所设想出来的公众接近消费主义所设想的公众,就更加危险了。奥登说,在这个现代世界,人们会有一个错觉,人人可以成为自己,甚至人人可以写作。但是写作,尤其是写诗,是需要天赋的。天赋的安置和实现并不是教育出来的,是一些人和语言、世界以特殊的方式相处而来的。这些人就是诗人。诗人,诗歌教育,无须去弥合与“公众”之间的裂隙,相反,应该守护这个裂隙。
当然,问题更出在时代上。我们的时代承诺了人人可以成为自己,人人可以表达自己。这是现代世界的承诺。可是不能因此忽略诗歌、艺术、哲学的特殊性和难度,或者强迫诗歌、艺术和哲学变得与时代同步,强迫它们成为一种与日常、公众同构的表达——当下的很多诗歌、艺术教育是这么做的。这是一种深深的误会。诗歌可以处理日常、公众,但不能与之同构,当然,我也不同意诗歌、艺术、哲学属于精英阶层。在现代,诗歌、艺术、哲学都是民主的,它们贴近每一个人的存在,只要有人愿意去贴近它们的存在。
诗歌面向每一个人,又精心选择试图接近它的每一个人。
诗歌,一直处在人类感受力的核心,当代诗歌一直敏锐地寻找着、创造着丰富的、感性的表达,它甚至可以入侵流量,将流量收服、变形为自己的表达形式。当代诗歌想要有创造性,必须走向流量深处,在里面建构出别样的表达形式,从而超越流量。
9、您怎么看待“诗歌来到美术馆”这种尝试?参加一场美术馆里的读诗会,您有什么感想或期待?
胡桑:挺期待。因为我相信与真实的人相遇是一种特殊的方式。我们在面对面的相处中,世界向我们提出了别致的要求。艺术和诗歌,都在开启、创造人的感受力。在美术馆里,诗歌恢复了感受的直接性,让语言直接来到读者的耳朵里。这与孤独的阅读截然不同,它是诗歌的另一种表达。因为我相信,人和人的真实相遇,会持续不变地改变这个世界。面孔及其神情,是一个人的中心,是一个人对另一人发出的邀请、召唤甚至命令——命令我们走向他人,走向人与人之间的那道深渊,让我们向那道深渊俯身,向着绝对的深处呼喊。我们会听到了一个变形的回声,一个虚无而寂寞却又编织着他人和时代的陌异的回声。那回声就是诗歌。
2021年3月9日-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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