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金鱼草》
这是之前写过的科幻短篇,曾经以《浮生四记》的名字发表过。之前写得比较简单,只有故事的框架,最近终于有时间慢慢修整成完整的小说,于是又把之前的两篇一并修改,合成完整的《浮生六记》
好久没有联系的史编辑发来视频通话请求时,距离李教授的葬礼已过去三年了。
史编辑告诉我,他是特意来找我的。因为想弄清许久以前的一个问题——为何我将已撰写大半的李教授传记推翻,交给其他作者匆匆结尾后上市。虽然作为一本传记在商业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一个编辑的直觉和好奇让他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与他一起分享。
说起李教授,所有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扫地僧”。
他的求学经历堪称传奇,在考入他的导师程教授门下前,他并非正规的学生,而是学校附近一家公司的保安人员,毕业于一所几乎无名的大学。但是,他凭借着强大的自学能力,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名校名师的关门弟子,并最终成为与师父齐名的人工智能研究学者。
这个故事至今还能在社交网络上能找到蛛丝马迹,毕竟在当时,这可是转发过数百万的励志文和“心灵鸡汤”,无数人阅读了这个故事,并把李引为武侠小说中隐藏的厉害人物,加以转发,加以崇拜。
当然了,人们总是更愿意读到这样直接、爽快的故事,而不是艰涩的理论和研究——
也不是没有人发表过关于李教授研究的报道,但那些人工智能、大脑编码与深度学习的内容却无人问津,毕竟没有几个人会愿意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报道就去硬啃理论书。于是,“保安教授”的故事很快很快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李教授的形象都是那个创造奇迹的小保安,而不是他真正的模样,一个不苟言笑,眼带黑眼圈的研究者。作为公众人物,脸上的表情很少充满朝气,相反,他总带有一丝茫然和忧郁,甚至有些时候会被攻击成“贼眉鼠眼”。
“——这就是你不愿意往下写的原因么?”
史编辑打断我的叙述,他顿了顿:“其实接着你写的那个作者也是如此处理,他把李教授成名到去世的经历一笔带过,你们这些作者总是这么说,故事……还是停留在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比较好。”
“不是这样。”我摇头,“你知道的,我不是小说作家,我是传记作者。比起好看,我更需要的是真实——喏,你看。”
我移动手机屏幕,让他看我翻出来的资料。那是一叠厚厚的白纸,略微发黄的纸面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不无自豪地,我告诉对面的史编辑:“不是自夸,为了传记,我甚至自学了一些李教授研究的内容。”
对面的史编辑疑惑的表情又加深了一层。
“你别急。”我隔着屏幕告诉他,“我们接着说下去。”
在李教授故事继续前,我们要讲一讲他的导师程教授。程教授出身于学者世家,父母,乃至祖父和外祖一辈,都是引领科技潮流、可以称为科学家的人物。程教授正是这样家庭的独子,受到良好教育,又是颇有天赋的神童,他的人生不难想象,自然一路是最好的学校最优秀的学生,是视线和目光环绕的对象。
这和保安出身的李教授是云泥之别,而且他也比李大了二十四岁,他们的生活是如何产生交集的呢?在李教授的讲述,和一些微妙的蛛丝马迹中,他们两人的相识是一个传奇。
初次见面时,李教授大约十二、三岁,他母亲早逝,父亲暴烈地殴打他,逼迫他去工作,他当然不愿如此,于是离家出走。不能回家的少年只得混迹于网吧,不时会被地痞流氓骚扰,让他交出钱来。当时瘦小的李还无法工作,只能靠拾捡废品来换钱。微薄的收入当然没法满足那些人的胃口,在家外的李同样被反复地殴打。然而就在某一天,李又被堵在角落里被殴打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旁边经过。
那人就是程教授。彼时的他,四十来岁,正值壮年。出于一贯良好的修养和正义感,他并没有冷漠旁观,而是喝止了那些殴打李的人。那些人当然不知道程教授的身份和来处来处,但被他强大的气场所折服,很快丢下李离去了。不过,在离去之时,其中一个还是故意狠狠地撞了程一下,以至于他袋中一个优盘失落在地。
程教授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那天他的身上并没有携带重要资料,也没有需要保密的数据,优盘中不过是一些基础教材的扫描件,所以他离开后也没有回来寻找。但正如戏剧般巧妙地,李,那个蜷缩在墙角,被打的可怜孩子捡起了这个优盘,并在回到网吧之后打开了它。他看着其中的资料,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虽然他那时年纪很小,并没有很好的基础,可他还是借助互联网,一点点地自学了数学、编程和人工智能的初级内容。
“这段剧情我记得。”史编辑又一次打断我,“你写得如此简略,我曾想让你加些笔墨,好好地描写一番。可转念一想,当时李教授已经去世,程教授又重病在床,事件没了目击者,作家也不好下笔,于是就作罢了。”
我突然笑起来:“你撒谎。”
“哎?”史编辑被我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支吾起来,“这个……”
我却穷追不舍:“我的编辑大人,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拿出证明——证明你确实这么‘想’过刚才那段话,你会怎么办?”
“我会……”对面的人挠了挠头,“我想想……我可能写过邮件的草稿,但这些年我换了邮箱。手机就更不用说了,早换了几个。我好像,好像还和同事说过,可那同事已经离职了,在场的人,谁会记住呢……哎呀,还真是无法证明啊!”
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我笑起来:“别在意,我不是真的想你这么做。”
史编辑动了动手指,给自己的头上加了三个问号的特效。这举动让我几乎要笑出声,但我强忍着,尽量严肃地说道:“这只是个引子,让我们接着往下说——李教授和程教授共同工作的初期,做的是大脑方面的编码工作,而且,是动态编码。”
在历史上,曾有人工智能的先行者想把人类大脑的思维分解成最基本的模式,然后通过排列组合,通过机械达到复原所有人类思维的目的。可最终结果实在太过复杂,数据数量巨大,即使是最精密的计算机也无法处理,只能因此停摆。所以,在李教授又一次见到程教授,并向他提出自己打算做这样的实验的时候,德高望重的程教授曾经用“你是要制造出永动机么?”的眼神望着他,其中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鄙夷。
“老师,我不是要走前人的老路,把思维生硬地分解成小块。心理学上有种说法,一切都是关系,所以我想的是,以关系作为基础。人的思维转瞬即逝,无法把控。但关系说起来就那么十几种,可以更容易地分类、控制和研究。”
说出这样话语的时候,李不过二十岁。严格算来,还是个刚入学的大学生的年纪。在他的讲述中,那时他再也无法忍受父亲的折磨以及与周围的格格不入,于是咬紧牙关,偷了家里的钱,来到程教授所在的城市。并在程教授所在的大学举行接待日那天闯入见面会,拼命恳求与程教授见一面。然而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李将要获得的成就,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叛逆的孩子,然后一笑了之。
这时,程教授又一次发挥了他的格局和气度。他在学校的教室接待了李,与他好好地谈了一个下午。说实话,这次谈话大多是李在讲,程教授只是有点敷衍地听着。而在谈话之后,程教授让人把李送回家乡去。未来的李教授却坚定地拒绝了,他坚持留在了这个大都市,在学校周围打着零工,偶尔也兼职临时的保安。他不时会出现在教室、课堂,借着巡查的机会,偷偷地听着程教授,或是其他老师的授课。
“在人生高光时刻到来之前,他经过了一段屈辱的岁月——这些,我在原先的稿子里都写过,想来你也读过,我就不再重复了。”我说道,“我读着当时的资料,就感觉李把程当做了精神支柱,当做了偶像,当做了自己追逐的明星。就像许多孩子那样,为了逃避现实的痛苦,所以干脆沉迷在自己的幻梦中,把一个明星当作神一般的存在信仰着……”
“我有不同的意见。”史编辑说道,“我是觉得,程教授比李教授大那么多,李或许想在他那里,找到自己从未拥有过的父亲,那种有指引、能教导又可以依靠的父亲。”
“他最终找到了——在经过接近十年的艰苦努力后,他终于站在了程教授的面前,成为被他录取的、真正的学生,并且在日后和他并肩,成为了与自己崇拜的老师同等的教授。”我摇了摇头,“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史编辑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他大约在阅读我之前的稿子。模糊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成为教授后,程李两位变成了合作的关系。他们合作了不少项目,很多都拿了奖……”
“那是其次,他们开拓了科学的边界。”
“……但最后一个项目过半的时候,程教授突然宣布解除了与李教授的所有合作,并且终身没有和他见面。”史编辑说,“正是这件事,导致了李教授的去世?”
“你答得没错。”我对他说,“我只不过告诉了你一些故事,你就能用因果关系把它们联系,补充李教授人生中空白的部分——你真厉害!”
史编辑被我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些晕头转向:“这……我觉得三岁孩子都会呀……”
“对,推理、设想、补充,这些人类最基础的东西,却是人工智能究极的难题。因为人通过经验可以‘学习’和‘类比’,而人工智能只能‘计算’。人可以在总量有限的情况下不断修补质量,而人工智能则不能,它只能不断地扩大和修正,最后做出计算的结果。”
史编辑露出了努力,却依旧听不懂的茫然表情。
“还是继续说程李两位的事情吧。”
李教授——曾经被父亲殴打得不敢回家的李,曾经在街角被流氓围攻的李,曾经被人当做小民科鄙视和客气的李,终于来到了程教授,他的精神之父身边。他几乎每日每日地与老师一同呆在实验室里,甚至连宿舍都不回,直接打个地铺,在电脑桌下睡去。在各类报道资料之中,这都是他自强不息,仍旧持续努力攀登科学高峰的证明,然而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报道都委婉地提到,成名的李教授拙于交际,不善言辞,和其他合作者总能因为琐事发生争吵导致的。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日常的交际,所以他不得不埋首于工作中,只和自己唯一崇拜的人,程教授进行人工智能方面的交流。
两人搭档的项目如果照实际解说,会显得太过于深奥。若用浅显易懂的话来说,他们研究的方向是“像人一般的人工智能”。自从人工智能在围棋和象棋一类的比赛中获得胜利后,科学界渐渐地分化出方向,有些开始研究保证不会出现错误和BUG的人工智能,有人开始研究运算数据量更大的人工智能,还有一部分,则是开始研究人工智能是否能如同“人”一样,有道德感、会欺骗与被欺骗、并且“学会”人类的一部分感情。
这是极具伦理争议的内容,却也是最诱人的研究高峰。
程教授兴致勃勃地力排众议,开展了一系列相关的研究。李教授作为他最忠实的搭档和助手,参与了所有。有人形象地比喻,那是程教授带好了所有装备,气势汹汹地向山顶攀登。而李教授无处可去,只能紧紧衣服,默默地跟在程教授身后,也向山顶攀登。
当然,无论如何比喻,程与李两人的研究持续了二十年,直到最后一个项目进行到一半,几条信息发到了程教授的手机里。它来自程教授家的帮佣,一个不过十八岁,刚刚成年的年轻保姆。就在三天前,她刚刚从程教授家辞去工作。
起初,程教授并没有马上相信,但他还是点开了信息。在阅读第一句开始,他就感觉到了年轻女孩的屈辱和委屈。在长长的几条信息中,可怜的姑娘述说了,自己被外派往李教授的宿舍中整理家务时,是怎样遇见了李教授,又是怎样地被他“动手动脚”,并在最后受到了李教授的威胁,让她不许声张。悲愤之下,姑娘选择了辞职,但她实在忍受不了,决定将前因后果悉数向程教授说出。
信息写得情真意切,隔着短信,几乎可以听见保姆压抑的呜咽之声。程教授握着手机,他的手颤抖起来,这可是极大的丑闻,作为一个老派的绅士,作为一个爱惜声誉如同性命的人,他完全无法容忍这样的情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冷静下来,没有立刻把事情抖露而是请人调查了李这几天的行程与状态。结果很快出来,女孩没有说谎,她的每一条信息都能和李教授的行动轨迹相重合。
程教授发怒了。他果断地将李驱逐出了人工智能的实验室。
其实,两位教授并不存在隶属关系,程教授并不能决定李教授在试验项目中的去留。但是当程教授在会议上以一种不许质疑的口吻对李教授说,请离开我们实验室,原因你自己知道。李教授看着他,很久,很久,最后他低下头,在诸多学生和研究者的注视下,以一种极其沮丧的态度,缓步走出了会议室。
没有人挽留他。甚至在他走出门的时刻,还有人在心里默默地叫好。近年来,李教授的脾气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阴郁,没来由的暴怒,脱口而出的脏话,让人对他的印象十分糟糕。出于善意,程教授并没有说出真相,但所有人心中都认为,或者说,盼望着,这位李教授出些什么事。
“我明白了。”史编辑抚掌道,“原来你是不想透露出这样的丑闻——”
我愣了愣,一时没有说下去。史编辑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不,不是李教授的,是程教授。你看,在你的讲述之中,这位程教授没有任何的复核和调查,就把二十多年的学生和同事驱逐了,这太不合常理。或许这位‘善良’的程教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李教授这位快要超越他的后来者已经产生了深深的嫉妒……”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滔滔不绝。而史编辑对自己的推断似乎也信心满满。
“……再睿智的人,到了年老,总有糊涂的时候。一生清白自律的程教授,在那一刻还是释放了自己的恶意。换了别人,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可到了性格狭隘、也无人可以述说的李教授身上,却成了一个跨不过去的大门槛。最后,导致了一场悲剧。可惜,真是可惜!”
史编辑说着,带着感叹摇了摇头。我看着胸有成竹的他,也把头摇了又摇。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我为什么还要跟你说那么多人工智能方面的话题呢?”
不顾对面编辑瞪大的眼睛,我缓缓地说出了,我在写作时探究出来的真相。
李、程二位教授合作的最后一个项目,代号叫做“金鱼草”。这是一种国内罕见的黄色野花,在它所在的国度,金鱼草的花语就是“欺骗”。联系两位教授大半生的工作,不难推断,这项工作依然是他们关注的主题,他们想要制造出,能够“欺骗”人的人工智能。
——那么“欺骗”,这件事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字典上有最详细的字面解释,而街边小贩出售的《骗术大全》里囊括了它所有的形式,但就像李教授曾经提出的那样,欺骗可说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关系。当两人进行交流时,有其中一个人隐藏住了真实,转而给出了虚假的东西,欺骗便存在了。只不过因为实际中还存在“识破”这个动作,所以欺骗出现了不同的形式,还需要“分人”。一个能骗到街边大妈的谎言,很难骗到大学的教授,而一个愚人节玩笑般的假实验结果,对一个只想吃糖的孩子来说,不仅毫无诱惑力,甚至无法意识到这是一场欺骗。
“金鱼草”最初的目的,是想制造可供用于临终关怀的医疗型人工智能。它们会依据患者的身份、病况、受教育程度和心理状态,编造近乎没有破绽的谎言,让患者不会知晓自己已患上绝症,平稳离去。在实际研发过程中,程教授以一贯超越常人的思维,发现经过多年的研究和发展,人工智能在“欺骗”方面已有长足的进步。不止是病床前的一两个谎言,就算彻底地骗过一贯人也成为了可能。既然有可能,那么便牵扯到道德问题、科学伦理。
是否要为欺骗指定类似机器人三定律的法则?是否会因此改变人类社会的道德和法律?热衷于思考的程教授立刻扎进了这些仿若思想实验的纯理论工作中,并把金鱼草项目全权托付给李教授处理。而就像之前讲述的那样,李教授即使在研究小组里也是孑然一身,于是给人工智能输入数据、进行调整的工作,全都落到他一人身上,也由他一人完成。
那段时间,李教授不眠不休地守在金鱼草旁边,为它输入海量的数据。人们并不知道他到底输入了多少,但就目前保存下来的结果,当时金鱼草被输入数据量大约是实验所需的三倍之多。外行人很难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对于研究者来说,这几乎是培育出人工智能解决几乎所有状况的能力,打个比方,就像是赋予了AI部分的生命。
对于自己处理的范畴,金鱼草的成功率超过90%,可以说几乎不会失败了。
“稍等一下。”史编辑在屏幕一侧笑起来,“我好像又推测出,事情要怎么发展了。”
我耸耸肩:“你说说看。”
“你讲的,其实我听不太懂。但发挥我填补空白的力量,我猜,”他拖长了声调,“我猜,程教授手机上的信息,并不是保姆发的。李教授根本就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那个保姆,可怜的女孩,她对这些信息也完全不知情。”
我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些信息来自金鱼草,它的操作者和发件人,李教授,用他做了一次实验。他用金鱼草分析了小保姆的语气、程教授的心理以及其他客观的状况,编造出让程教授几乎一定会上当的信息,发到他的手机上。果不其然,程教授上钩了!他相信,狠狠地相信了这件事。”
“说得很对!”我轻轻击掌,“不愧是你,史编辑。”
屏幕对面的人显得得意洋洋:“由于程教授没有公开说出,也没有人去求证。就连教授自己,也没去和帮佣女孩确认这件事,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论下来。李教授这边呢,虽然金鱼草取得了成功,可他也悲戚地发现,自己视作精神支柱的程教授,其实也不过如此。不仅嫉妒着自己,还连一个补救和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他咽下一口唾沫:“人的感情力量是强大的。理性上,李教授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实验,可感情上,他无法接受,努力了二十年,他在程教授心目中的地位完全与他人无异。于是,他放弃了辩解,也放弃了贯穿大半生的追寻。这样的心灰意冷让他整个人从思维模式的底层都开始崩溃,会因此积郁成疾,早早去世,也不足为怪了。”
我看着对面的史编辑,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像个终于发现真相的侦探。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就要开口说出同意他的话语时,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两个字从他嘴里迸出来:“不对。”
我也料到这件事会发生,便问他:“什么不对?”
“我是个编辑。别的我不懂,但作者的文风、写作的喜好,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也不例外。”他推了推眼镜,“如果真是这样,以你一贯的手法,你会把这件事浓墨重彩地描写一番,把李教授描绘成一个西西弗斯般的悲剧英雄。可你没有。”他又推了推眼镜,“这件事,还有其他的转折,对么?”
“说对了。”我仿佛在等待这个时刻,“你说得没有错。”
其实,在接下写作传记的任务后,我不仅学习了李教授的论文和公式,还前往了他的学校与实验室,进行了走访。在走访各处时,一个学生的访谈引起了我的好奇。
“李教授在短短时间里,就给金鱼草输入了三倍还多的数据,虽说他不眠不休地干,但我还是觉得,这不像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所以,有时我有会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做了一个类似的程序,然后在实验室把它融入到金鱼草之中?”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决定做更深入的调查,于是我购买车票,前往了李教授的家乡。那是一个略显闭塞的南方小镇,他的邻里们沉浸于各类的搞笑视频,对关于他的报道并不关心。我艰难地探问着,一个一个人地问,让他们回忆过去。也许是太久没有传记作家如此认真,老天垂怜,本已碎成千百片的事实在我眼前逐渐地融合、清晰,展露出身形。
那就是——
童年被小混混欺负、捡到程教授优盘的那个孩子。
当年闯进教室里提问的年轻学生,打着零工也要听课的保安。
以及完成了金鱼草,却因此心死身死的李教授。
他们,并不是同一个,而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人。
旅途之中,我重新捋顺了李教授的经历和身份。他出生于南方小镇,母亲并没有去世,只是离开了家。父亲没有酗酒,也没有对他进行体罚,逼他工作。这两人和任何一对乏善可陈的小镇夫妻一样,定期供给孩子金钱,让他吃饱穿暖,上学读书,却对他不闻不问,从不关心他学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而小时候的李教授,也只是学校中的普通学生,不太优秀,也不太差,所以也只是混着日子。他唯一有兴趣的事情是编程,并且在这项爱好中富有才华。他有一项小小的成就,那就是编制一个软件,输入一些条件,软件就可以拼凑出一个故事,并且会随着输入故事增多而汇出新的故事。当然,机械的故事只能保证逻辑通顺,文笔是保证不了的。这个软件只能算是小游戏,李教授并没有因此有名起来。
但经由这个软件,一个念头在李教授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个普通的少年,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份,想要彻底地“塑造”一个崭新的自己。
很多人在年轻时都有这样的想法,但不会去实施,但少年时代的李教授这样做了。他首先选取了一个对象,那个对象,就是当时已经赫赫有名的程教授。
那个时代,作为科技前沿人士的程教授已经开始书写博客,接着是空间、微博。少年李教授从网络上对他进行了彻底的观察,他摸清了他的喜好,知道他每日看见过什么遇到过什么,他把程教授的故事输入软件,以他逐渐深入的计算机知识,对程教授展示出的内容进行分析、学习,并模拟出程教授展现出故事前后阶段的细节。
程教授曾在某日阻止过流氓殴打一个孩子,程教授曾在某月遗失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优盘,程教授曾在某年开放日时耐心地接待一个急切述说自己想法的高中生,如此种种,都被年轻的李一点一滴地输入自己的软件,编制前后逻辑,搭配,融合。在某一个时间,李突然发现,软件里诞生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完美的人生故事,一个毫无破绽的传奇。
发现这事的同时,李教授应该是骄傲的,以致于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去验证这个故事。针对软件里书写出的前因后果,他敲下了一封邮件,把自己打零工的经历,和软件中故事人的经历结合在一起,一并寄给了程教授。他最初的目的只是个尝试,不抱任何希望,但事情就在这时急转直下,程教授给他回复了热情洋溢的信,并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媒体。
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失去了控制。最初,李教授应该也感到了震惊、愧疚与惴惴不安,然而很快,媒体的争相报道让这个一直普通的孩子尝到了聚光灯下的甜头。而当这虚假的故事被传播开来,自然有零星人士跳出质疑,这些质疑很好地激起了李教授的胜负欲。他在备考程教授门下的同时,以极强的自律和精神,在采访的间隙不断完善着软件,以及完善那个虚拟“李”的传记。在他不断地研究下,软件的功能不断升级,它可以模仿当事人的语调,写出接地气的动人文字,它可以伪造低像素的视频,即使是专业人士都难以辨别,最重要的是,它保证着整个人生的逻辑,在编造诸多的细节之中,没有一处有矛盾和模糊,一切如此通顺,就像真的有过那么一个人,有过那么一段动人的传奇。
质疑的声音很快落下去了,在无数人的追捧下,这件事仿佛成为了集体的记忆。可以说,李教授和他的软件一起,骗过了程教授,骗过了作家和记者,骗过了成千上万阅读和观看的人,甚至可以说,骗过了全世界。但他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永远无法骗过的人。
那就是他自己。
“这么说,”史编辑斟酌着自己的词汇,“他真实的一生……”
或许太过于震撼,他无法说出后续的句子。我沉吟片刻,替他补全:“幸运的是,李教授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他考进了程教授的门下,看起来,好像是为这段华丽的谎言做了个完美的收梢。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很快发现,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为这个谎言付账。”
“付账?”史编辑重复着我的话,“这又怎么说?”
“自从拜入程教授的门下,李教授就不能再像曾经那样,普通地活着。他要随时扮演,扮演他软件里模拟出的那个‘虚拟李’。他必须对毫无瓜葛的程教授表现出虚假的留恋,也要刻意和同事、朋友与亲人保持距离,因为,每多一个人了解他,他就要借助软件编造更多的故事、逻辑和细节,以免露出破绽,被人识破。”我咽了一口唾沫,“人们常说,一个谎言往往要十个谎言去弥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样说来,那‘金鱼草’,还有他的死……”
“是的,是的,史编辑,与其说,李教授是因为对程教授感到失望,郁郁而终,不如说,”我说,“不如说经过二十年,李教授辉煌过,可他也觉得自己累了。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让自己最终堕入了深渊。他被自己创造出的角色包裹,而真正的自己却始终被压抑,连出来透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或许,从制定‘金鱼草’项目开始,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研究生涯和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项目,他不仅要摆脱导师程教授,他也要摆脱,自己制造出来的虚假人生!”
史编辑张大了嘴。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提问的力气,如今他只能一言不发,听我述说了。
我叹了口气:“于是,趁着程教授沉迷人工智能理论研究的时候,李教授一人承担下了录入数据的职责。他看似刻苦努力,实际上则是把一生心血,那个神秘的软件拿了出来,将它多年的数据汇聚在新的人工智能中,并借着崭新的‘金鱼草’,自导自演了一场‘告密、争吵、决裂’的故事,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结局。”
“那,他的死……”史编辑艰难地说着话,“只是个,巧合?”
“巧合,你说得对。”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李教授原本计划,离开程教授后过上普通、平凡的人生,可惜他罹患疾病,不幸去世。他的死亡与程教授、与金鱼草其实没有很大关系,只不过发生的时间比较接近,以致于人们不由自主地把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连程教授也不例外。”
史编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我在撰写书稿的时候,程教授卧病在床。当然,作为一个如此卓越的人,他对这个真相,有那么一丝的觉察。但你也知道,他是个高尚、善良、道德感极强的人,他不会允许自己如此怀疑李教授。就在这样的高要求下,他也因此病倒了。”我摇摇头,“所以说,抑郁成疾的并不是李教授,而是程教授啊。”
故事到这里,就全部说完了。看着史编辑惊讶的眼神和略显难过的神色,我知道他应该是明白了当年我停笔的原因——我所写下的,李教授的前半生,全部是虚假的东西。我不愿意如他人一样落入圈套,或许传记主本人,李教授也不希望我这么写这么做。若是据实写下呢,且不说读者是否会买账,就连我自己,也偶尔会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而感到怀疑。在这样的两难之中,我也只能停止写作,让李教授的故事,成为残篇,让后人去定夺他的功过。
长叹一声,我本想就此结束这场漫长的通话。可抬起头,我想了又想,还是对史编辑加了一长段话。这是我的心声,我从未对别人吐露过的,真实心声——
“无论哪个版本的故事,保安逆袭也好,编造故事也好,李教授这种——怎么说,把自己整个人生,都投入到一件不确定结果的事情中去,这种精神,着实让人感动。他的故事可能是虚假的,这种燃烧,这种拼命,可是真的。这种情况既壮烈又微妙,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传记作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这种东西啊!”
在窗外,几丛移植来的金鱼草正疯狂地盛开,那是一种热烈的,如同太阳般的——
美丽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