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线
以及满手蛛丝。
今天太阳很好,她从他的镜头里看,草地的景深呈现出一种丝绸般的雾感。她不免由衷赞美一番这个新定焦镜头,尽管C表示它令他烦恼:总是没有合适的拍摄对象进入焦距范围。于是他只好一次次转向她,在她端起自己的相机之前刷刷按下快门。然而被摄这件事情终究让她感到不愉,很快她的脸就冷了下来。
草地上有许多帐篷,星期天是属于家庭的日子,他们一路走来时,五六岁的小孩竞相往C身上撞,他拍下了一些瞬间,其中有个女孩的打扮格外漂亮。当时她又以为他在偷拍她,不痛不痒地抱怨了几句,回过头才发现吸引C的是那一蓬白裙子。模特的表情足够自然,活泼可爱,而且重点落在衣服上,不会有“凝视”的嫌疑,她心想C大概已得到了一张满意的照片,在那一段路里,暗暗为自己松了口气。
举起相机通常会让她感到安全,但取景框里的风筝一直移动,很快,对焦模糊了。她不由得讨厌起风筝,首先因为它样貌丑,草地上所有的风筝仿佛都是从同一个小贩手里买的(后来他们出公园时看到摆地摊的人,只那一家,大概的确是),三角形的身体拉着一块长条布,她想起一些可怕的“浮游生物”。精子。拖着长长尾巴的东西。她告诉C,她喜欢的风筝要像是金鱼那类的,有空盈的身体,灌满空气就在云层下周游。她做这番描述时,没有意识到她谈论的其实更接近某种节日灯笼,皮很脆,如纸一般,蜡染的浅颜色。是易折的风筝。
C则表示自己很会放风筝。
她知道原因了,她把灯笼描述成风筝是因为她没有亲自玩过。小时候她和父亲钓鱼,鱼竿的线和风筝线一样坚实而透明,鱼上钩后要使劲把线旋转回来。都是同一个手把,不过一个是拉紧,另一个是放松,而风的阻力类似水波,鱼就是水中的筝。
草地上的风向变了,有人意兴阑珊地在奔跑着。日落要来之前,天空变为灰蓝,日光不可直视,冷太阳。他们无物可拍,但她还在执着于找到一张可代表她今天的照片:这照片不在C的相机里,而在她的想象之中。她视野里没有C,也没有这些充满亲情友爱的人,只有她和草地,背景是层层叠叠油画般的绿。马奈画中野餐的绅士和裸女并不靠在一起。不过,在得到这张照片之前,她必须按下很多快门,这些将在她心中消失之物会为她作配,届时她仍希望C出现在她的身边——以另一张快照的方式。C有些生她的气了。也许这样做就能让他开心起来。
当她举起相机,在她视野外的一切都将消失。她必须凑得足够近才能看见她面前的东西,闭上另一只眼睛,可以看得更清楚。局部常常照亮整个画面,秋天里隐藏着伦勃朗的灯光。她只需要看清一点,就能借助一叶而知秋。这种认识事物的方式,C一定会称之为:怎么会有你这样懒的人啊。
她抬头看天,世界线在收束,像风筝一样砸进她怀中。
C的沉默并不沉重,但她想自己害怕这种游离。线在她手中,飘在天上的风筝却怎么也收不回来,风把阻力加在了她身上,细线勒得她胸口好疼,便也说不出话。她看着天,在日落了,橙红色像一枚鸡蛋心陷进两座楼之间,她也一点点地、噎着陷了下去。
近来普遍降温,她时常没有食欲,或感到呕吐的冲动,是因为冷空气钻进口中,顺着滑入了胃部。一朵积雨的云,膨胀到咽喉,人便失去了说话的欲望。要么是拿钓线,要么是像放风筝一样,要把它给拉出来。也有可能是因为人太多。她从洗手间里回来时,他们点的炸鸡薯条还未到。快餐店里温暖的光,被他的相机拍出来却是一盏黑暗中的孤独灯泡——是对焦的问题。沉默让空气凝成某种实质,身旁两桌的人都像蜡像似的,她不明白,明明是一起吃饭,为什么大家都没有笑。C在咀嚼时一直看着她,当她回望过去时,他发出讪笑:干嘛啊。
他会知道吗,当她学习拉长声音说话的时候,其中除了躲避,还有几声哭腔。
很早以前她就学会了如何让眼泪成串地落下,但是她在C面前从未这样哭过。在他面前,她总是希望自己是更健全、更坚强的,如同一个被鱼线吊起来的木偶人,四肢都收得紧绷绷的,但是线都死缠进关节处,走两步就害怕碎掉。对于她来说,感情就好像身上的蛛丝,有时恨不得一扫干净,大多时刻却寻找到一种依恋之情,那么细若游丝地包裹和托举住她。
空气中依然有一线连接着他们,她在这端,预感到高高的天上的风筝的运动。她起身离开,他下意识地寻找到她的指尖,蜘蛛网垂下来了,黏稠而令人后怕地,粘住恋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