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梦症
弗洛尹德说,梦是心灵白天献给夜晚的巨大舞台。一个人在清醒时所见所想要多么无常,才会漫漫长夜梦密至晨?
我成年后的梦,很多来自农村生活,一些是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我打小住在老宅子,说是有上百年历史了,祖父母留下的,不过我从未与他们谋面。老屋位于村里最后一排,是南方典型的三进建筑,一进厅堂,二进起居,三进后舍,但空间绝不曲致,因为前中后门开在一条直线上,整座房子可以前后一眼望穿。这种设计南通北透,在夏天好处是形成穿堂风,屋里各处都很凉快;可是一到冬天,即使把门全关严了,北风也会像水一样地漫过所有门缝。
老屋的前门是两扇高二三米的大门板,厚实笨重。又因为年深日久,从上到下风干了,露出一条条坚硬的黑筋儿,油光锃亮。大门槛高一尺多,坐在门槛上,面对的是村巷,三四米宽,平时村民穿梭来往,夏天晚上各家就摆出了竹床来纳凉。进大门就是中堂,方正开阔,泥垒的地面虽然凹凸不平,但经几代人踩踏,一些地方变得溜光圆滑,赤脚踩上去凉快极了。早上,太阳一进来就在地面上斜了个亮框框,一到冬天就特别招人欢喜,住家的来串门的,都找了櫈子往里坐。中堂的中壁是一大面薄薄的杉木板子,一直顶到二楼面儿。壁前立地的是神翕,下面有一排立柜,有时母亲会往柜子里藏些零食,让我好找。立柜上面只有大人们伸手才能够着,置有香炉,两边排列着几家先人的瓷画像。再上面中间贴着领袖的肖像画,有的年份则是红红绿绿的中堂画。中壁相当于一个隔断,壁后是我家的楼子间和灶台,用于起居生活。整个二楼面儿到这里为止,也从这儿用活动的长木梯子攀援而上。中壁后紧竖着一个高大的椭圆形粮仓,所以周围是老鼠出没的重地,尽管每年对谷仓钉钉补补,或用老鼠夹子费心防范,潮湿的地面上总留有一堆堆谷壳或纸屑的战绩,父亲为此烦恼不已。而粮仓这局促一角亦是我儿时最爱之地。仓边堆满了柴火,边上立着一张放碗菜的木柜子,往前是简易灶台,一眼烧柴,一眼烧蜂窝煤。柴火堆除了常备有稻杆,多半用棉花杆或芝麻杆之类来生火。我通常是旁观者,或者局促地坐在小木櫈上帮母亲添着柴火,又眼巴巴地看着母亲从灶台上变出那些馋人的美味。灶台前头,横着一眼长长的天井,底部用竖砖垒成,有青苔和浅水,湿滑得狠;天井壁上有几丛蕨类或别的植物,在老屋巨大的灰褐色包围里这实在是难得动人的颜色。早时天井里还爬着三两只乌龟,但我并不喜欢,很少下去捉着玩儿,后来却寻不见,父亲说大概是从出水管子溜走了。天井上面印象最深的有二:一是春天雨水多,水柱从三面乌沉沉的瓦檐嘈嘈而下,打湿了灶台,甚是恼人。尤其大雨连日,空气清冷湿过薄衫,母亲又向来怕冷,总是抱怨或解释说“天漏了”;二是仰头即见青天白云,像是一格画儿定在那儿,风过无痕,大概这就是那时夏天不变的样子吧。现在想来,年少的日子好似时光老人睡着了,我也只能呆想着长大的。天井的另一边是高耸的白灰墙,这个设计有反光板的效果,让下来的天光可以反射到整个楼子间前头。也是时间实在长了,墙上青砖斑驳露出,麻麻点点的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灰墙其实也是老屋后面的正墙,墙后就是附带的舍里了。后舍以中门到后门的过道为界,分为左右两半、前后四个部分。左半边先是我家的大厨房,有五六见方,厨房后是我家的猪圈,面积稍小,猪圈边上就是后门了;右半边也一样,为我叔父家所用。没有了天井,一进后舍就眼前一黑,从头顶几块明瓦下来的天光暗得可怜,所以如果不点灯白天也大致只能摸黑作业。倒也有好处,角角落落那些可恶的蜘蛛网和大蜘蛛们也就眼不见为净了。这里算是主厨房(天井边的灶台是后来做的),灶面宽大,前后扣两口生铁锅,做菜烧水都很方便;左手边齐着灶面有一架长长的大风箱,鼓风有力,但拉起来很费手劲,小孩子又没有诀窍,拉几下胳膊就酸得不行,大概母亲也嫌它不好用,光线又暗,所以这里并不常用,唯独家里来了大客至亲或年节喜事时才派上用场。对我而言,这里的记忆多半跟夏天有关。灶台边上吊着一个厨柜,下边是一口一米多直径的大水缸。缸里的用水,需要从村头一里路远的水井那边一担担挑过来,很是费时又吃劲。这口水井是全村唯一的饮用水源,热闹时总是围满了老老少少,排队打水的,洗衣洗菜的,又或宰鸡杀鸭的,好不开心。等我长高到能用扁担了,每天下午放学后,为家里担水的任务就由我来完成,于是莫名也有了一点成就感。夏天太阳厉害,蝉聒得狠,我要是在村里玩得累了渴了,就从后门口直奔进来,丝毫不理会圈里的猪叫,只管到大缸边取了大水端子,拨开大缸盖子杵进舀起,一大口清凉下肚,就美美地打起了饱鬲儿。
打从我记事起,老屋里似乎全是大人,独我年少,一到冬天或天气不好出门,我就成了自己的玩伴。老屋左右各三间正屋,先后住过同一祖先的四五家人。左半边显得宽绰,顶间在大门边儿,有高窗,采光最好,住的是一对不太说话却颇龉龃的夫妇。又因为上了年纪,妇人的嘴干瘪尖突,活像蔫了的茄子,却使她数落起人来更有刀峰,所以我小时候争吵和挨打的记忆有些跟她脱不了干系。老夫妇没有后人,一过世屋子就好些年闲置着,即便白天也有些怕人,我自己打死也是绝不进去的。后来,一个我按辈份要叫嫂嫂又崽多房少的中年寡妇从后面的楼子间搬了进去,我虽然也不喜欢她,倒是佩服她搬进去的勇气。后面两间归属一个叔叔辈的,因为吃的官饭,偶尔才回乡,后来干脆举家迁到了县城里,所以也老不住人。我胆大的时候往门缝里看,一束粗光从老高的明瓦打下来,像是戏剧舞台上的追光灯,只照见了一圈地面,看旁边已败得了无人气,后背就凉嗖嗖的。所以有一阵子,我家搬到中堂的大八仙桌上吃饭,就算白天我也断然不敢背靠桌子那边儿坐的。一到晚上,那半边无人点灯,乌漆漆的更是怕人,所以连母亲也佩服那个寡妇一人能守住半边。
老屋的右半边由我们和叔父两家人常住。叔父也吃公家饭,邮电系统的,常年在外,两家好几个晚辈又都早早出去谋了营生,平时都难得一见。后来我们两家好不容易合伙在村子前头建了新房子,各占半边,叔父一家先搬了过去,又因为住不下,就安排大堂兄每晚从新房子回老屋来住。村巷的天暗得早,一到吠静就关门睡觉,于是我要从楼子间开始蹑着步子,背着煤油灯上气不接下气的光,摸索着十多米远去关那又厚又重的大门,每回总是先依依呀呀一番,猴急得将门栓子一横,就赶紧转身奔向煤油灯。可是有点智障的堂兄总是姗姗来迟,我多半要等到夜透,甚或上床睡了,才能听见屋外他粗重的脚步和执着的叫门声。
楼子间就在天井边上,我曾经和父母住在这儿。所谓楼子间,是因为它顶部前一部分突出二楼面儿,颇像现代别墅客厅或门厅的挑高。这部分直达屋面,有两块大明瓦,又靠近天井,所以白天还算亮堂,但到晚上就不同了。夏天,父母还在屋外忙活或闲聊,令我早睡,我就开着房门上了床,抓着枕头静静靠在蚊帐一角,整个老屋仿佛就剩下我一人,哪里还睡得着。最恼人的是,昏黄的煤油灯光从门头上投下来,也不知道先经过了什么,忽闪闪映在蚊帐面上,活像一把扭曲的尖枪或别的什么怪物,正好抵在我脑门上。所以每晚我得先和怪物斗争一番,累了也就睡着了。
其实中门也蛮恼人。中门齐着天井的灰墙,它就像一道划定在我心底的界儿,门前有天井,敞亮有生气,门后像是通向幽冥之所。甚至在白天,哪怕中门离楼子间就一米远,我也心里打鼓,每次关门都是急就章,生怕那门后有什么吃人的东西,只有速速插上门栓才能将那东西拒以千里。可是两片老门板松松垮垮磕磕碰碰就是不合作,遇有起了北风,我必须仔细工作才得令其严合。
穿中门过了厨房,左手边是我家的猪圈,用土砖砌成,低矮且狭窄。农村的老屋在配间一般都是通过屋顶的明瓦采光,猪圈就更不例外了。明瓦下零乱堆着一层木柴杂物,木材和四壁到处挂着陈年的蜘蛛网,风一过就像飘着一道道掉了色的布帘子。有时我负责喂猪食,就趴在圈门上呆呆地看着,实在觉得猪儿委屈。
最可怕的是后门,先说其精彩。老屋在村中最后一排,出了后门就算是野地了。左边有颗苦楝树,挺拔骄傲,盛夏时成熟的果实一串串的呈金黄色,指甲盖儿大小,苦似黄连,好在硬到可以作为伙伴们打人的神器,砸在脑门上生疼疼的。树下有一块我专属打理的私家菜园,以密密的树枝和藤条围成篱笆,尤以荆棘防鸡狗入,又恐他人觊觎破坏;再种上辣椒、南瓜或花草云云。春天时,邀上最好的伙伴到处去“命树”――从野地里挖来些好看的树苗儿,尤其是小桃树,再小心地将其移栽到园子里呵护备至。结果每次弄得一身湿一身泥,母亲生疏园艺,不曾教我,对我如此捣蛋也就不太计较。父亲识字,才艺颇多,白天在生产大队的米厂工作,晚上就做鞋匠;得空时又做皮匠、圆木匠,还会看通书,替乡人选喜事日子;另外喜好研究药草,算是自命的赤脚医生,替人看病而屡有奇效。可是他早出晚归,只能偶尔亲临园子传授些种植技艺,但有时又嫌我折腾不够。其实,“打理”这个园子就是跟村里要好的伙伴比着玩儿,看谁种的东西又多又好才够神气!可是小孩子能有什么园艺?倒是会抱怨屋后人多手杂,又禽畜肆虐,所以园子在鼎盛时也好像未有果蔬收获,当作宝贝的小树苗亦多半夭折,或被小人所害。与苦楝树相对的,是一颗老谷子树,华盖葱葱多美意,特别是它的叶子富含白色浆汁,是猪的美食。有时家里缺了猪草,我就欣欣然支梯上树,大把大把摘下谷叶子,又可惜采多,这样煮熟后就成了猪的美餐。这左右两颗树都在坎上,坎下是一道鹅卵石铺的土路,虽简易,却是临近各村之间交通和去乡里的要道。每至夏秋,农忙又天热,我就坐在门槛上享受穿堂风,看路上村民男女,挽裤撸袖,挑担荷锄,早出晚归川流不息。而老牛徐徐同行,雏幼哞哞在侧,那时算是一道喜欢的风景。
土路下边是村里的老池塘,看上去很大,岸树森森,又多灌木和荆棘。一般由村里公共养鱼,等要过农历新年了,村长就统一安排抽水抓鱼,再分到各家各户。水面上也有私人占用的,以四根粗竹子首尾连接成框,在四角往水底插入一根固定的木桩,这样就围出了一块水面,养些速生的水泡莲(一种猪食),郁郁葱葱的像一床铺开的大毛毯子。而剩下的水面,在夏天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用来游泳降暑、嬉戏和每天傍晚小孩大人们的洗澡。对于我,莫过于以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从浑泥里摸出些鸭蛋或鱼虾,或把鱼儿闹腾出来,令其误入水泡莲上直接擒之,最是惊喜。
然而后门的白天和夜晚完全是两个世界,白天的风景丝毫抵不过晚上漆黑空洞的恐惧。树林子那头,太阳还在落山,后门口就暗了下来,人也越来越少,晚归的都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步子擦着路面,甚是碜人,唯有池塘那头远处村庄送来的几点灯火带来些许安慰,所以每每不等父母吩咐,天色将暗我就早早去关了门。可是后门也毫不让我省心。虽是入户门,其实就是两扇瘦门板,棱棱角角和上下转轴早已磨钝,座圈子也磨大了,后来又开裂,父亲只得钉上一层车胎皮子来加固。所以即便能把门板合正不倒,还得从地面向门板再抵上一根粗木柱子方觉安妥。而我为此忧心重重,父亲则宽慰说,门只防君子不防小人。事实上,我工作离家以后,经年重复的梦仍然是有关老屋的后门:一个人摸着黑壮着胆子,眼见尽头微光幽幽的门洞,恍恍惚惚穿过中门,踱过厨房和猪圈,然后就是一遍一遍与门板斗争,生怕合慢了一秒就有鬼神突然造访。
有时候想,老屋于我既是宝藏,又是密室。尽管白天黑夜暗影重重,但其实从中门到后门也就七八米,如果我去关门,这大概就是世上最漫长最可怕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