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
陆判
朱尔旦,好喝酒,酒量一般。
寒冬某日,几名旧友邀朱尔旦去文峰中路吃饭。席间,一名醉酒的友人打趣朱尔旦:“旁边就是有名的黑巷子,你敢去巷子深处走一趟,把地上那尊木头判官像搬过来——我们明儿再请你喝一场。”——众人以为他必然不敢,只是开开玩笑。谁知朱尔旦借着酒劲叫道:“这算什么!”从椅子上挣扎起身,拍拍衣服出了门。
巷子的尽头是所弃置多年的阎罗殿,白日里只是寻常,殿内地上干巴巴地搁着一块木头雕的立判,嘴眼将近磨没了;一入夜,阎罗殿即变得鬼气阴森,隔着墙能听见里面传来审问拷打的响动,还有老人、男人、女人、孩子的哭号声及告饶声。
酒店里众人谈笑了约莫半个小时,仍不见朱尔旦回来。正待出门去寻,门口“杠铛”一声响——朱尔旦粗脖子红着脸回来了。他从背上卸下那尊木头判官,掷在酒桌旁边的地上——“他奶奶的,死沉!酒呢?”众人慌慌张张给他递一杯酒——“说好了,明儿你们请,不许赖。”“一定一定。”众人惶恐地应答。
朱尔旦醉态更酣,指着地上的木判官,自顾自道:
“判官您受累,跟我跑这一趟,以后有空去我家坐坐,不然,我过意不去。”
第二天中午,朱尔旦在家酒醒过来,全忘了昨日发生的事情,只记得喝得很爽快。临近傍晚,正躺在床上看书,一人敲门。朱尔旦骂骂咧咧地出了卧室,开门一看,门外那人长着绿脸红胡子,竟是那个的判官!朱尔旦大叫一声:“操!”向后一步大跳,当场跪下来,涕泣道:“判官爷爷,我昨天真喝多了,不该冒犯您,您别杀我。”——他这会儿全想起来了。
判官连忙扶起朱尔旦:“老弟,是你昨天让我得空儿来转转——也托你的福,今日的案子审得顺利,难得不忙。”
“就为这事儿?”
“就为这事儿!”
朱尔旦乐了,欣然给朋友们打了电话,称家里来了贵客,晚上的酒局先好好欠着,以后再说。
“干说话没意思,我做两个菜去。”
朱尔旦请判官先在客厅里稍坐。
朱尔旦进了厨房,案板上原本就放着一块正化冻的牛腩肉,朱尔旦从篮子里拣了大个土豆,一齐切好,倒进锅,撒了把芫荽,又捣了点蒜泥,混着料酒加进去,盖上锅盖闷好;一个菜不够,朱尔旦又磕了两个鸡蛋,切点韭菜简单炒了下。
朱尔旦端着酒菜出来的时候,朱尔旦眼见判官正在看沙发旁边的一叠纸稿,笑着问:
“这是我闲得没事时瞎写的文章,您觉得怎么样?”
判官摇头说,不算好,文气不通,徒有辞藻。
朱尔旦闻言改容,忙为判官斟了一杯酒,敬道:
“外人都说我写得好,我自己只觉得一般。说我平平的人,您是第二个——您贵姓?”
“免贵姓陆。”
“好,陆老兄,您多指教。干!”
“干!”
此后,判官隔三差五便往朱尔旦家做客,顺便指点些朱尔旦文章道理。不过朱尔旦毕竟中人才分,任陆判如何指教,长进总是有限,朱尔旦也难免心中郁郁。一日,两人又是喝到耳热,朱尔旦却兴致不高,陆判便问他有何心事。
“还不是文章怎么也不长进!白费老兄许多功夫!”
陆判闻言,让朱尔旦就地躺下,自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黑漆漆的刀,照着朱尔旦胸膛比了又比。没等朱尔旦来得及反应,一把锉开了朱尔旦的胸膛——
“陆老兄,你要害我?”朱尔旦惊问道。
“别动!”陆判按住朱尔旦:“晋唐的慧心我这里不多,好歹送你一颗宋人的慧心——以后你写文章,自然得心应手!”
陆判在朱尔旦胸膛里折腾半天,最后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朱尔旦好奇,问是什么。判官笑说,是朱尔旦之前的心脏,乌七八糟,七窍不通,这样的心要能写出好来——那才是见了鬼了。
自换心之后,朱尔旦确实觉得神清气爽,下笔如游龙。社会上的评论家看了他新写的作品,纷纷点头,说什么“天生朱尔旦,这一代人尚不至于断了老祖宗的文脉。”朱尔旦也因此发了家,几位常一块儿喝酒的旧友却渐渐疏远了——他们觉得朱尔旦老一人闷在家里,喊也喊不来,八成是有了别的发达朋友,不理老哥们了。
一次,陆判审完手头的案子,半夜又跑去朱尔旦家里饮酒。饮下两杯,朱尔旦的愁容又遮不住显了出来,陆判知道朱尔旦又有事情相求,主动开口问道:
“朱贤弟,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唉,实不相瞒,愚弟活到这么大,没有结婚,也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陆兄神通广大,可有什么好办法?”
陆判“呵呵”笑了两声:“巧了,今日办了一桩姻缘案——男方已投胎去了,女方还没算清机缘,尚留在我那边。如果你不嫌弃,就让她夜里伺候你好了。”
朱尔旦仍不安心,说想先去看一看。陆判就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两人穿过小巷,进了阎罗殿。陆判带着朱尔旦绕到堂后,指着半空中吊着的一个微微颤抖、尖叫不断的肉块说:
“就是她了。”
“陆判,你莫不是诓我?人都已经被你打成这样了,还‘侍候’个屁?”
陆判哈哈大笑:“朱老弟,这就是你见识短了。凡人皆有这一遭,你将来也得在这里被我好生‘磨砺’,重塑娘胎里的形状,不然入不了轮回。”又说,“尽管放心,到了你家,她自然会恢复生前的人形。”
朱尔旦心怀忐忑,走回了家,小心地推开房门一看,发现一名女子婷立在屋内——那女子长得娇俏可怜,全不是刚才那副凄惨模样。朱尔旦喜不自胜,把灯一拉,快步迎了上去。
又隔了几日。或者几月。
“你们说朱尔旦一天天窝家干什么?”
茶馆里,一人翘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朝面前几人问道。
“难说,总不至于天天写文章,闷也要闷死。”
“听说他家里藏了女人。”
“哪儿听来的?”众人来了兴致。“真假?”
“邻居,说他家半夜有声音。”
“什么声音?”
“你们这些人!还用我说?”
朱尔旦的几位旧友背地里喜欢议论,但骨子里还是正派的,他们担心朱尔旦别是抢了别家的女儿。将来如果真出什么事情,没准还得牵连到自己身上——这样一想,几人商量去探望一次朱尔旦——如果朱尔旦是正经谈了对象,交了朋友,那朋友们去敲门央他请客也是正常的。
众人走了一趟农贸市场,挑了一个挺贵的果篮,里面有荔枝、香梨、石榴、香蕉、西瓜(白瓤的)、佛手.....晃晃荡荡去了朱尔旦家。
“敲门吧。”
几位旧友挤在楼道里。
——咚咚。
里面好像没有动静。
“使点劲儿。”
——咚咚咚!
还是没人。
“尔旦?”
“朱尔旦?”
“朱尔旦——开门喽——”
“朱王八蛋!开门!”
门里一直静悄悄的。
不知道哪个沉不住气的龟孙王八蛋忽然上了火,一脚蹬在那破门上——门“咔嚓”一声开了,锁芯像朽坏了的木头一样,不可思议地断了——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尊木头摆在正中。窗子没关,一阵穿堂风吹过,许多干净的白纸从卧室里吹了出来,飘得满屋子都是。
“哦,不在家啊,难怪。”
一人嫌弃地踢了踢地上的木头疙瘩,“这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另一人蹲下敲了敲那东西,“像是黑巷子里的那个判官。”
“不像。”提着果篮的人仔细端详。
“依我看,更像朱尔旦一点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