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了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短篇《樱桃白兰地》
《樱桃白兰地》
诗人快要死了。因为长期的饥饿他的一双大手浮肿着,十只惨白的手指上满是污垢,指甲长长地卷曲着,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过。尽管天气十分寒冷,但诗人的手上没戴手套,那双手就这么赤裸着袒露在他的胸前。几个小时前他还把手贴在自己的身体上取暖,但现在他的身体越来越凉了。诗人的手套早就被偷走了,在劳改营里偷盗不被看成是可耻的事,小偷们可以明目张胆地偷东西。诗人所在的营房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灯泡外面罩着一个网格状的铁丝网,上面落满了飞虫的尸体,诗人的脚暴露在灯光下,除了这双脚他整个身体都躺在上下层铺位的下一层铺位的暗影中,黑暗吞噬着他的身体,让他看上去仿佛躺在一个棺材里。他的手指会时不时地动一动,他像是想摸索衣服上的纽扣,也像是寻找衣服上的破洞,又像要把衣服的上的灰尘掸一掸。死亡的过程如此漫长,漫长地已经让他暂时忘掉了他就要死了这件事。一些清晰的意识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首先他想到他藏在枕头下面的面包被人偷走了,这件事刚一在脑海里闪现,诗人立即感到心中的怒火,他想站起来去吵去打去骂去抢回他的面包,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只好不去想丢面包的事,他的脑海中又闪现了另外的场景,他正跟很多人一起等待着登上一条船,虽然船来迟了,但他很幸庆自己终于坐了上去,随后护工那张长了一大块胎记的脸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诗人已经回忆了他短暂的一生,从孩童时代到少年时代再到壮年时代,无数的往事纷纷出现在他的记忆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一生都是在匆忙中度过的,而此时他再也不用匆忙地做任何事了,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回忆。想到这里他居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欣喜。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回忆他所见过的死亡的场景了,就像一个医生面对过无数的死亡,又像是艺术家和诗人们写下各种各样死亡的故事。每一个医学院的学生都对希波克拉底和“死亡面具“十分熟悉,死亡是如此平常又如此神秘,死亡曾引发过弗洛伊德大胆的假设,科学家们做科学研究需要不断地重复做简单的实验,诗人寻求死亡的独特性,医生却把死亡看作是人类不断重复做的事。想到这里,诗人为自己能清醒地思考高兴起来,这些日子里他已经习惯了饥饿导致的恶心,饥饿中的他认为万事万物并没有高下之分,无论是希波克拉底还是长了胎记的护工或是他满是污垢的指甲,一切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
诗人的生命在起起落落中就要走向死亡了,但过去那些往事却可以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重现出来,只要把眼睛睁开,无数种思绪就会重新涌上他的心头,但这些思绪都跟愿望无关,因为诗人早已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他的周围到处都是快死的人,医生们用人工呼吸,用葡萄糖、樟脑丸和咖啡因把那些快死的人拯救了回来,于是他们又继续活了下去。但为什么不能有愿望呢?他相信永生,相信真正的人死后会获得永生,他还认为死亡并不是简单的生物学上的原因,衰老不过是一种不治之症,一旦人类发明了治愈衰老的方法,人们就可以永远的活下去,至少可以活到对生活厌倦的那一天,但诗人对生活还远远没有厌倦。即使身处在“过境”的中转营里,他仍旧没有厌倦生活。中转营是通往地狱的大门,还不是最糟糕的地方,这里有暂时的安静与和平,这里也有许多自由的灵魂。诗人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已经熬过了监狱里的生活,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他会被遣送到劳改营里去。
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曾经在一首诗歌里写到:
凡是造访过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幸运的
在生命攸关的时刻,你必须想到这个
作为一个肉体凡胎,诗人已经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获得永生了,他已经在有生之年创作了不朽的诗歌,他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他对这个荣誉深信不疑,他相信自己写下的那些诗歌会流传千古。即使他还没有一个学生,他也毫不在乎,诗人能容忍学生吗?除了诗歌他也曾写很过多散文,他还曾写过新闻报道,但只有诗歌才能代表他的才华。他一生都徜徉在文学、书籍、童话和梦想的世界里,现在他才回到了真实的生活中。
以上的思考都在诗人的内心深处暗暗地涌动着,他无法跟任何人诉说,也不想跟任何人倾诉,他已经成了一个冷漠的人。与残酷的现实相比,获得别人的理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诗人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在马上就要死的时候他居然还在想着写诗的事,但有谁需要他的诗歌?又有谁在乎他这个人呢?他为什么仍想得到别人的理解,他想啊想啊…..终于他明白了。
诗人感到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半睁的眼睛一下睁开了,他不停地眨动着眼皮,手指也开始颤抖起来,一些新的念头又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觉得自己一时还死不了。
每个生命的降生并不源于个人的意志,生命是不请自来的,就像他写作时头脑中迸发的灵感一样,那些灵感的闪现都是莫名其妙的,那些跑到他脑子里的词句所蕴含的意义也都是崭新的。诗人从诗歌里获得了活下去的力量,他不是为了诗歌而活,他是以诗歌为生的人。
他越来越深信:灵感的闪现跟一个生命的降临本质上是一样的,他终于明白了——生命就是灵感,也只跟灵感有关。
他变得开心起来,他居然在快要死的时候洞彻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上的一切,无论是一个正在干活儿的人、还是几声马蹄声、又或是一栋房子、一只鸟、一块石头和人们的爱情,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进入诗歌并在诗歌里安顿下来,因为诗歌还原了世界本来的样子。
一些诗歌的片段涌现在诗人的脑海里,即使他已经很久不写也无法写任何的东西了,那些诗句仍然自然而然地如流水般在他的心中倾泻出来。诗歌需要韵律,诗人要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地寻找那些词,每一个词都会在整首诗的韵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每当他诗性大发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涌现出无数个词汇,那些个词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对他大叫着:用我,用我!用我!”他不需要去刻意寻找辞藻,他只需要拒绝它们,创作诗歌时像是脑海中站着两个正在较量的人,一个创作的人,这个人让轮子以最快的速度旋转起来;另一个是做出选择的人,他要不时地按下转动的暂停键。诗人觉得自己正在创作一首真正的诗,而能否把这首诗写下来已经无关紧要了,出版和发行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的虚荣心罢了。最好的诗歌只在诗人的心里,一旦付诸笔墨最美好的东西便消失不见了,创作的乐趣和创作的过程才是最有价值的。但他写的那些诗歌会被误解吗?写诗的快乐是可靠的吗?
他想起来亚历山大·勃洛克的最后几首诗是多么糟糕,多么缺乏诗意,而勃洛克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诗人开始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在劳改营里停止思考比在列宁格勒或莫斯科容易得多。
诗人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什么了,一停下来思考,他即刻感到生命正在慢慢地消逝。
之后的好几个小时里,诗人就这样毫无意识的静静躺着,他模模糊糊地感到眼前出现了一些像步枪靶子或者地图的东西,这些影像一动不动的停留在那里,无论如何努力他也没有搞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挣扎了很久,他才发现他当作步枪的东西原来是自己的手指,他看到自己的指尖已经被低劣的烟熏成了深棕色,他辨认出上面的污迹,那片污迹像一座山的地型图,他的每个手指都有相同的同心圆,就像圆木上的年轮一样。他回想起小时候他在大街上遇到过一位中国洗衣工,这位洗衣工在他家房子下面的地下室里干活,当时洗衣工一直在看他的手指,后来他才明白那个洗衣工是给自己看手相,他说他是个幸运的孩子。诗人常常回想那些能证明自己是个幸运儿的时刻,尤其是当他的第一本诗集发表的时候,但现在他回忆起那个洗衣工时,他没有一丝好恶之情,他不在乎任何事情了。
此刻对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理解“作为一位诗人死去”这件事?这样思考自己的死亡会有一些天真幼稚?这像是在提前预设自己的死亡,就像叶塞宁或者马雅可夫斯基的死亡一样。
作为一个演员死去?会不会更合适一些?但是作为一个诗人死去又能怎么样呢?
是的,他曾经写过很多诗歌。劳改营给了他很多时间去重新理解和思考这个世界,他对现在的自己感到高兴,他希望自己快点死去。他记起在监狱的时候他曾经跟别的犯人讨论劳改营和监狱哪个更可怕,当时大家都对劳改营一无所知,后来监狱里来了一个曾经在劳改营待过的犯人,那个犯人一进到监狱里就满脸庆幸的表情,这个犯人的笑容让监狱所有的犯人都害怕起来,诗人永远也忘不掉那个犯人的笑容,他很害怕再去回忆那张脸。
如果现在他死了,那个把他送到劳改营的人该多么高兴,这个人欺骗了他们整整十年。几年前他被流放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已经被永远地列入了一份特别的名单里。如果审查的方式改变了,他会不会有获得自由的希望呢?
他感到身上的力气像海浪一样,一股新的力向他涌来。身上的气力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地持续着,一直到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大海是不会放弃我的,想到这里诗人感到自己会好起来的。
他觉得自己有点饿了,但他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他艰难地回忆起来,今天他把自己的汤给了别的犯人,二十四小时里他只喝过一杯热水,当然,他还吃过面包,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昨天他的面包被人偷走了,有的犯人居然还有气力去偷东西。
终于,诗人的大脑停止了一切思考,他一动不动地静静地躺着那里等着第二天的到来。头顶的灯泡越来越昏暗了,看守们开始发面包了。
诗人不再害怕了,他已经不能再费尽心力地去找一块酥脆的面包了,如果别人得到了一块好一点的面包,他也不会为此流眼泪了,他不能用颤抖的手把面包放进自己的嘴里了,即使面包立即融化在他的嘴里时,他也不会立即感觉到新鲜的黑麦的味道了。他连动一动嘴巴的力气也没有了。看守把他的那份面包放进他手里的时候,他用他苍白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它,之后他又把手里的面包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因为患上坏血病他的牙齿早已松动了,每咬一次东西牙龈就会流血,但他一点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用尽全力去咀嚼那块面包并吃下去。
边上的犯人开始提醒他:“慢点吃,慢点吃,一会儿再吃…..”
诗人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睁开自己的眼睛,睁地很大很大,他紧紧攥着沾了血迹的面包,口齿清晰地质问他:“为什么你要让我一会儿再吃?”
但话音刚落,他就闭上他的眼睛。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在他去世两天后,犯人们才向上级报告了他死亡的事。别的犯人占有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两份面包。当发面包的人把面包发到他手里时,已经死去的诗人的手像木偶一样僵硬的举着那块面包。事实上,诗人真实的死亡时间比报告的死亡时间要早得多,这个细节对于未来想为诗人立碑树撰的作家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细节。
写于1958年
备注: “樱桃白兰地”这个词曾经出现在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的诗歌里,这个故事是在重现诗人曼德尔斯塔姆的死亡过程,诗人死于1938年12月27日,死在海参崴附近的一个劳改营里。
作者简介:瓦尔拉姆·沙拉莫夫(1907-1982)出生在俄罗斯西部的沃洛格达市,他的父亲是俄罗斯东正教的一位牧师。在法律学校就读的时候,因为政治观点的不同,沙拉莫夫被学校开除,随后他去了莫斯科做新闻记者。1929年,沙拉莫夫在一家地下印刷厂里被捕,他被发配到乌拉尔山区接受劳改,在劳改的三年里,沙拉莫夫遇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加丽娜古兹。1931年沙拉莫夫被释放后,他跟他的妻子一起回到了莫斯科,两人在1934年结婚并在1935年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艾琳娜。回到莫斯科后沙拉莫夫重新开始了记者和写作的工作,1936年,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奥斯蒂诺医生的三次死亡》出版发行。1937年沙拉莫夫因反革命罪再次遭到逮捕,他被遣送到俄罗斯东北的远东地区科雷马河流域接受劳改。之后的十五年里,因为反苏他多次入狱,他从一个劳改营转移到另一个劳改营,他在金矿和煤矿做了多年的苦役并多次患上伤寒,后来他在劳改营的医院里当上了医院的护工。1951年,沙拉莫夫被释放,获得自由后的沙拉莫夫回到了莫斯科,他跟他的妻子离了婚,随后他开始写作,他写的故事被编辑在《科雷马故事》和《犯罪素描》两本书里,他还创作了很多首诗歌,1961年他的诗集《火石》获得了出版,1972年他的诗集《莫斯科的云》也获出版。因为劳改营所造成的身体的疾病,沙拉莫夫在1979年住进了莫斯科北边的一家疗养院。1981年,沙拉莫夫获得了法国钢笔俱乐部颁发的自由奖,获奖后的第二年沙拉莫夫因肺炎离世。
翻译 :刘 姝
校正: 张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