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沉入海底
他们在城市边缘的车站下车,拖着行李,跟随指示路标走至火车站的公交停靠点,此时天下小雨。雨季之前,夏天的空间在太阳下不断扩张,一团浓重的热气阻塞在天际之间,悬浮在生命萎缩的旷野之上,填充在楼宇罅隙中。这时,热带地区行道树上的芒果在重压之下掉落,发出轻微而沉闷地回响。破碎的果实在灰色路面留下粘液后被烘干,深色污渍等候着下场雨季。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时间也随之膨胀。他们就在这时抵达,随涌动的人流穿过地下通道,通道两边的墙面底部最为肮脏,广告屏滚动当地特产,跌落成废墟的古建筑物不再用木头,而是用水泥搭起,粉饰以饱和度极高的红黄蓝绿油漆,被视之为古色古香,附以电脑合成的极高饱和度天空为底色。两边的横幅上书写“美丽千年古都,历史港口欢迎你。”在他们前面,两个矮小而丑陋的青年扛着巨大包裹挡在肩头,身体贴紧,合二为一通过闸口。在闸机的对面,红色塑料棚搭建而起,工作人员坐于闷热发污的白色防护服之中,透明眼罩上布满水蒸汽。他们继续走,走到公交车等候点。“我们要坐的那辆在哪?”“地上都有标,905路,你留意看一下。”她辨认着地上标记数字的蓝边黄底贴纸,穿过东倒西歪、排队排成一大团的人群,直至走到水泥长廊尽头,看到了“905”贴纸。在雨中,膨胀的失真被冲洗落地,一度缓慢萎缩消解,建筑物微微发鼓的轮廓恢复直线线条,水泥色长廊等候点在雨中被洇湿而颜色渐深,再次重返低矮。她走至水泥顶最前,雨大了起来,雨滴一颗颗落在行李箱上。“你回来,往里面站站。”“这样一会能先上车。”“回来,别被淋湿了。”她的脚退了回来。在他们的斜后方,一个中年女人在持续唱歌,身着领口歪斜的灰色上衣和缀以花瓣的玫红色棉毛裤。不时将手富有弧度地举过头顶。过了一会,她的嘴里咕哝出含混不清的诅咒,并不时发出尖叫,但仍然面带微笑,一只脚开始扭曲地旋转。“她在看我。”她小声对他说。他转过脸,看到女人仍在唱出旋律,声音逐渐尖利后又低沉下来,再度辱骂,身体像是被毛巾正被人痛苦地拧住,而嘴上仍然挂着微笑,正盯着她的侧脸。“别回头看她。”他对她说。此时905数字后的人开始变多。而905从停车场的门外驶来。905来了,905来了,人群一哄而上,未打伞就冲入雨中,褪色的红皮箱与一只只编织袋被搬上来,司机不耐烦又毫无用处地维持秩序。等他们上车时,车上已塞满了行李与一只只人头,所有的座位皆被填满。“本来我站在最前面是可以有座位的。”她抱怨道。“忍一忍就好了。”“我不想坐这辆车。”“那还要再等很久。”“我不想坐这辆车。”她又说了一遍。车门关闭,他喊住司机,司机嘟囔了几句打开后车门。他们下车后又回到水泥材质的等候点,那个女人仍在唱歌,直勾勾盯着他们。
他们清洗完毕脸和双手,坐到床上揉捏酸痛的脚心时,夏日漫长的黄昏尚未结束,雨势渐小后仍绵延不止,细雨背后天幕青灰而模糊泛白着。黑夜迟迟不来,但所有人都明悉一日即将行至尽头。在此之间,一辆又一辆905从城市尽头的火车站出发,一路穿过大雨。他们坐在其中一辆905中,车厢封闭,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湿漉漉的腋下即将生长菌类生物。公交车经过少年武术学校,一间又一间方块状厂房,林地里孤独的土坯公共厕所,身上印有红色油漆以及”我爱她他爱你谁不冲厕所死全家某某某没有逼“一类歪斜小字。被远游者弃于身后的腐败村落中空无一人。车继续开,在烟雾模糊之中,前方缓慢升起涌动的江水。”跨过这架桥,对岸就是市区。再一直前行,穿越城区,陆地的尽头就是大海。”他说,“该下车了。”“不过江?“”我们就住在这,距离市区很近。“未被及时收回的衣物飘摇在雨中,他们穿过狭窄小路,到达这个旅店,前台干瘦的秃顶老头头也不抬。”之前预定的。“”我知道。“他的头探向前,镜片反射电脑屏幕荧光,手捏油腻鼠标按出噼啪响声。”两个人都要登记吗?“”不用。“他们搬行李上去,楼道中半边墙面涂上墨绿油漆,其他部分是阴沉的水泥色。走廊无灯,许是还没到开灯的时候,三楼顶层楼道的墙壁靠上的一个小窗口投来风和青灰色光线,偶有雨丝落入。三个细瘦的土黄色小青年从尽头的房间晃出来,擦肩而过时斜眼看了他们一眼。门砰的一声关闭,走廊在此之前短暂亮起,又再度随黑暗下沉。他们二人走进屋,“欢迎光临”暗红地毯边缘印有壮阳药品广告,地板开翘,被踩出吱呀的响声。白炽灯被打开,墙上粘着卡通人物贴纸,”I AM A BAUTIFUL GRIL”拼写错误。她掀开被子,两根拳曲的耻部毛发躺在那,安静地回望着她。她又把被子给盖了回去。
“今天太累了,我现在只想休息。主要是在车上呆的时间太久,晕车,到现在还想吐。”她说。
“今天早点休息吧,明天再出门。”他熄灭床头灯,此时窗外几乎已经完全暗了。“你有什么想玩的?我在这里定了一个星期,我们可以去是去转转,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衣服想买,还有一些著名的建筑,还能去海边逛逛。”
他们终于躺下时,疲累的身体都发出吱吱的响声。被子散发一种奇怪的药水味,而她想到身下被子下那两根毛发,性欲全无。在黑暗中他们疲惫地睁着两双眼睛,没人说话,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睡眠。
两个月之前,他们在北方的城市寻找合适的房间,要么价格偏贵,要么周边环境很差,几日下来已经疲惫不堪。最后一个房间,他们两人坐于小屋的床垫,中介屁股靠书桌,用培训时学来的营销手段,在每个看似不经意的细节中运用眼神和话术。他显示保持适当的热情,介绍完毕后便目空一物地昂着头,一副你爱要不要的姿态。隔壁,身着同样蓝色制服的年轻中介带来两个女孩,参观外另外几间房间,其中一个女孩探头来看了几眼。中介说,全区你再找不到价格这么低的房子。“旁边那个小区,”他说,“比这边还便宜两百,而且出门就是公交站。”中介说,那边大片大片闲置的楼,小区什么设施也没有,谁不知道那边的房子根本租不出去,到时候你想转租都找不到下家。“天太热了。”她的脸涨的通红,头发一绺一绺的粘在脖颈。“开空调。”中介拿起遥控器,按开开关,然后把空调撂到桌子上。“还能便宜100吗?”他问。“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这边太抢手了。实在不行我打电话问一下我们老板。”中介走出门又回来:“我们老板说可以,已是最低价格,你能一下付清一年的钱吗?”他沉默一下,转眼望向她,“你觉得呢?”她说我觉得挺好的。中介说:“你们要定下来就定,你听刚刚那两个女的要回来了,你听着脚步声。”“你觉得可以吗?”他问。“就这里吧,不想再找了。”她说。他对中介说,“那就这样吧,交半年的。”他问:“其他的房间什么时候搬进人?”中介说:“这房子都租的快,基本两三天人就满了。”他们跟随中介下楼去签合同,两个要上来的女孩的脚步最终没有抵达。“我主要喜欢这个阳台,”他小声对她说,我们可以坐在外面吹风。”
“不管怎么样,心里的一个大事解决了。”他们搬过去,怀揣轻松的心情,新房间坐落于十八楼,十八楼是新生活的开始。搬到这里后,他陆续购买来家居用品,垃圾桶,三元一把的塑料挂钩,晾衣杆,需自行组装的简易衣架,房间因此变得温馨。他们在地板上吃饭、看电视剧、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其他屋子仍未搬来租客,他们光着身子在屋中来回走动,去洗手间,去厨房,自己房间的大门敞开着,而非一贯的充满警惕的闭锁。在夜间躺到别的屋中的更大的床垫上,第二天早上醒来回自己屋。“这个房子租得很值,一间房的租金租到了一整套房,并且没有别人打扰。”“是的。”他们躺在床上,浑身灌满疲惫,因久卧不动而浑身骨骼酸痛,分秒必争地消耗最后的假日时光。“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工作?”阿桥问。“过一段时间,在手上省的这一点钱用完之前去找工作。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长假,之后就要去辛苦地工作。为人生的意义而赚钱与拼搏。你呢?”“我也是。”他们的皮肤上渗出细密的汗,身体连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睡去,之后在凌晨醒来,在午后醒来,在傍晚醒来。他们在热势褪尽的黄昏走出家门,乘坐电梯抵达十八层之下的地面。然后学习那些老年居民,环绕小区一遍又一遍地走,增强被不规律的作息饮食所长期侵蚀的体魄。运动让人恢复活力,他们甩去酸痛,骨骼不再吱吱作响,越走越轻盈。此时他们流出的汗液排出身体中积压的毒素,他们重焕青春。他们经过成群结队、身着统一黑裙的妇女们时绕道而行,她们肌肉卖力地摆臂,旋转,在前方大音箱奏出的某个鼓点处起跳,音箱中唱着:不再心碎,一个人飞。大音箱每震出一个嗡嗡作响的鼓点,黄昏的色泽就暗下一截,目之所及逐渐失真,充满本不存在的温存。远方巨大的烟囱吐出灰色的天幕,深红色落日沉入烟囱中,夜晚最终降临。他们继续绕小区快走,心情因此变得愉快起来。
雨天他们则闭户不出。阳台顶部没有安装挡雨玻璃,而是一个阳台同等大小形状的水泥边框,切割出一片方形天空。夏天的最后一场雨,雨水灌入阳台,悬空于十八楼的蓄水池与他们一落地玻璃门之隔。她注视着雨打在玻璃门上一颗颗破碎。自未来传来的疾呼在沉默的时刻重现并经久不散,乌云一样沉沉压在头顶。白露的夜晚,暴雨撤退。昏黄的床头灯开着,电扇吱呀作响。他们仰面躺在地板上,面朝秋日的昏沉天空。玻璃门打开,风吹入房间,从头到脚推过他们的全身,他们的身体由此被打开,并短暂忘记那些疾呼。他说说:“天气马上要转凉了。”但实际上,天晴之后还会继续热下去,热到十一月。天空在窗框中发紫,风一直吹,稀疏的灰云迅速卷动。在更远方有一个巨大的停车场,所有的车在黑暗中浮动着黯淡的闪光,像是沉入水中。远处高架桥的车驶过,发出持续不断的呼呼风声,哐啷哐啷的钢铁撞击声不时响起。顶楼的屋子只入住他们二人,其他房间均处于闲置状态。她出去上厕所,每一步脚步都溅起空洞的回响,然后在十八层的高空迅速散去。无人居住的其他房间张开空洞的嘴巴,窗户打开,发出深渊般的强烈召唤。她迅速回到卧室,手心发凉。他躺在地上几乎已经睡着,呼吸平稳起伏着。
“其他的屋什么时候能搬进人?”阿乔问。
“过几天吧,中介说这种房子租得很快,几天就租出去了。”他很困,躺在地板的垫子上,翻了个身又很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