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音乐与讲故事
快入睡了,ex分享了一段讲音乐审美的b站视频,其中有一小段gulda自己演奏的《aria》,直接听到泪流满面。而up主本意只是体现作曲家本人的意趣与另一位演奏者的华丽的套路式表达的差异。
这样直接听哭也并不是第一次。上一次还是听同一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是在看梁、林的纪录片与《一把青》,用的情形都很类似,都是抗战刚结束。《一把青》里另一处令人动容的是读中学的墨婷念《祭十二郎文》。再早先是我中学时听郑愁予念《小小的岛》。那诗是在白色恐怖时,写给羁押绿岛的伙伴,绿岛上不能收信,只能看唯一的一种报纸。《小小的岛》便是发表在这唯一一种报纸上,诗中所有的言语毋论其优美与否,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为了让那个人懂,懂这无法署名的信。我原以为这么优美的诗,总要像濮存昕那样朗诵才是恰当的吧。但郑愁予念的不仅平淡,还有些跳跃的节奏让人想笑。但当他念到“那儿浴你的阳光是蓝的,海风是绿的,则你的健康是郁郁的,爱情是徐徐的”,我已哭的一塌糊涂。
但凡一个负责的讲欣赏音乐的专业人士,大抵都会说要就音乐论音乐,不要扯那些玄学。这是甘苦之言,故弄玄虚、招摇撞骗的大师多到离谱。不过这里还是要扯一句玄学,嵇康写《声无哀乐论》早就说,声音本身只是音高之高低与音色之美恶,本无关人心之哀乐。所以这个锅,玄学不背。但其实我们还是要说,为何听音乐会有哀乐之感呢?因为我们终究不是在真空中听音乐,而是在文化语境以及生命体验中听音乐。音乐就很像那首《小小的岛》,它的美恶工拙固然在有一定知识、技术的人眼里是可以分辨的。但它们始终都是表达情感意义的符号,而且符号与意义的关联是偶然的,是共同的生命体验或者文化语境使哀乐相通,这毋宁说构成一个有趣的悖论。
我们听到一首乐曲,却始终在两个层次。一则是听到音乐本身的音高、音色、节奏、旋律以及种种表达的细节,而另一层,我们始终还是处在文化语境以及生命体验之中。gulda演奏《aria》的技巧固然高超,但并没有很绚丽。杜甫写“青春作伴好还乡”,韩愈写《祭十二郎文》甚至质朴到近乎口语。但它们之所以动人,在于它们接近我们对生命中诸多复杂情感的体验,是言我之所欲言,可浇我胸中之块垒。但这并不是说,演奏者与听者的情感就直接相通了,类似佛教所谓的“他心通”。
我们倒是可以借助法称《成他相续论》的一个主张,作为讨论的引子。演奏者对于音乐的一些特别的处理是我们观察到的现象,而我们想到自己出于某些情感而会有同样的处理方式,因而理解了对方的情感。这便是法称的思路,法称认为这是一种比量(间接推理)。但问题在于,在中国的语境里,情感是直观,就像庄子所谓“我知之濠上”。鱼出游从容,于是庄子体味到鱼之乐,而惠施怀疑庄子是否能体会到鱼之乐。惠施的怀疑恰恰说明了这种认识的模糊性,它更多是将自我的生命体验代入到他者之上,但这种代入却处于一种理解的目的。我们对生命体验的感知是直观的,但将之代入他者却是推理的,不过这个推理显然只是假定庄子与鱼的直观并无不同。说白了,实际上我们始终处在似理解非理解的境况。这倒并不坏,因为这种“不完全可知的他者”正是我全部的“仁学伦理”的基础,因为“部分可知”所以爱,因为“部分不可知”所以敬,细节在此便不展开了。
回到我们的话题本身,音乐的技巧性其实也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对音高、音色、节奏、旋律的把控,而另一方面却是讲故事。我们模仿老师的技巧,讲一些我们实则并不理解的故事,固然也可以。但多少损失了细节,也多少会加入我们自己的理解。而我们真正能理解故事,或者说理解了我们自己的故事,而后来驾驭我们的技巧,才真正能让听者听懂我们自己的故事。
绕来绕去,到了文章的最后,我们或许依旧只能重申嵇康所做的区分。听一首音乐,听它声音之美恶,叫作好恶;而听它所讲的故事,叫作哀乐。这固然是两个层次,而后者听到的严格来说已经不是音乐,而是话语,是作曲者乃至演奏者交织的心声,是一种基于文化语境与生命体验的复杂情感。当然,人不能总是沉浸在故事里,总是在哀乐。简简单单听听音乐,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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