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功利主義角度試談《白色巨塔》角色財前五郎
財前在全片的一開始便以技術精湛、未來可期的形象登場,讓觀眾很容易忽視兩個他的背景盲點:從他母親的住處、某一集和柳原的交流中都可以知道,他並不生於城市,而是來自農村;他的父親已經去世,這一角色在財前的上升通道中始終缺位,同時五郎的姓是隨的女方,財前又一或許如他自己所說,是要“投資財前五郎這支潛力股”,但五郎對他的情感似乎功利味道少了很多,這一點從臨終前他們病床前獨處時就能有所感受,而到了彼時,又一流露出的也遠不只是失去一支暴漲股的痛苦。
由於情節設置以及演員和台詞的演繹,再加上里見這樣一根醫德標桿的存在,讓財前在很長的篇幅裡都呈現出了反派的姿態。讓我重新審視他的形象的契機是他臨時出手,親自為裡見的病人執刀,挽救了女孩生命的橋段。財前質問裡見:“如果我敗訴,無法再次站上手術台,這位病人,這樣的病人們,就會因此失去生命。你口口聲聲說治病救人,卻為了所謂的未來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假想病人的利益,而置眼前的病人於不顧,這難道就是正義的嗎?”功利主義講求“最多數人的最大利益”,但似乎沒有(也可能是我了解不夠)在時間軸上加以限制:未來人的利益是否應該納入此時此刻的決策考慮中來?對所有的人的不同形式的效用進行加總權衡已經由於缺少統一合適的量度難以進行綜合計算,如果在這基礎上甚至還需要考慮未來的某段不確定的時間裡某些不確定的人的不確定的效用,那麼基於功利主義的行為決策還是否可能?假設只著眼現在,那麼財前的存在毫無疑問帶來的是更大的總體效用。在《Psycho Pass》中,常守朱與シビラシステム和解,也正是出於相同的考量:合理性與必要性的權衡取捨。出於人類主觀的感受,出於對公平、正義、道德、同情等等情感的共鳴,我們常常追求事物或規則的合理性,然而一味摧毀在合理性方面有所欠缺的對象卻很難被稱為一種妥當的方式,這正是因為這殘缺對象的必要性也同樣不容忽視。財前存在的必要性毋庸置疑,我們沒有能力也沒有理由要求社會完全遵循我們最樸素的情感去運轉,如果沿用上面的分類,那麼財前和裡見就分別是將必要性和合理性思考貫徹到極致的兩極。
然而,這並不是相斥的兩極。全片藉由裡見貫徹始終的良心,從結果上摧毀了技術主義、實用主義的財前代表。人們純粹的道德情感要求我們將每一個人視作目的,面對醫療,比起醫學層面的治病救人,本片呼喚對患者的尊嚴的重視、渴望一份在任何時刻都應展現出的、現代醫學對人類應有的關懷。佐佐木也好,那位時日無多的女推銷也好,面對他們時,財前更像一位老練的技工,泯滅了常見的樸素情感,患者仿佛故障機器,零部件的更換維修才是第一要義。但是用冰冷的話語通知治愈無望的患者轉院,把床位留給更有希望的人,除了高度理性帶來的情感傷害和觀感上的殘忍外,我很難看出它在程序上有什麼紕漏。
至於裡見與財前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羈絆,裡見之於財前是何種存在,我只能單從財前的角度妄加揣測一番。先給出我的結論,比起一路走來的情感基礎,財前真正欣賞的、重視的,是裡見的內科實力。東、鵜飼等老一輩在他的眼裡不然是老將遲暮、不然是利欲熏心的年代貨;而後繼者裡,從最後考慮請東執刀時和裡見的對話也可以看出,財前對裡見眼中的外科第二人勝山的手腕完全不敢恭維。也就是說,在已知的角色中,浪速大學裡財前唯獨在技術層面予以肯定的只有裡見獨一人,這也就不難解釋他時常同裡見會有來往,在我看來幾乎完全是出於技術水平的欣賞,而不是感情上的延續。換言之,如果這位往日的同學手法拙劣,其他條件不變,那麼我認為財前將不屑與他有任何交集。財前從來就看不上裡見的那套價值準則,在他眼中只是一種愚善,第六集他和裡見一起目送女銷售乘坐的班車時說:“不是光為患者擔憂就能幫到他們的,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所以我要成為教授,我想要切實的東西”。在裡見與浪速大學為敵被迫離開時,從財前的語氣和表現中也看不出憐憫,更多的像是一種怒其不爭,非要自我貫徹導致為財前所肯定的才能失去施展舞台,好像看著新手機掉進海里,為其價值痛心疾首,但並沒有什麼感情層面的牽掛;他執著於邀請裡見加入未來自己的癌症中心計劃,同樣是出於中心實力的提升而不是為了拉舊友一把的考量。
如他自己在遺書中所說,財前的末路,是深深的「無念」,是痛心疾首的遺憾,他倒在了通向塔頂的最後一程上,被自己征服過無數次的疾病吞噬。他的死,他臨終前對未竟心願的不甘很難不令人動容。他朝著塔尖不惜代價地攀登,觀感上容易同追名逐利劃等號,實際上越高的位置對於他來說代表著越大的成功,他真正渴望的是高度所代表的對他的肯定;始終沒能將鄉下的母親接上東京,恐怕也是他想在母子相見時呈現自己最成功的姿態。母親見他最後一面時說:“五郎,你已經很努力了”,這是對兒子最深刻的理解和心疼。臨終前他恍惚地說:“佐佐木,你也住進我的癌症中心吧,給你留好床位了,畢竟我是中心主任了”,與前文提到的目送巴士片段遙相呼應,直擊人心。
財前是一架純粹的功利機器(Utilitarian machine),然而病理上的去疾除病遠不是現代醫療應有的全部內容。在不對等的專業信息面前,醫生要以什麼樣的姿態同患者接觸;當代醫學除了五彩的藥品、冰冷的儀器、晦澀的化驗單、殘酷的診斷書之外,是否還應該包含某種超脫形外的人文關懷和體恤,究明這些問題答案的難度或許並不亞於攻克醫學技術難題,而必要性也絕非在其之下,但是無疑我們應該走在反思和內省的路上。更高級的文明或是社會,必須在兩者的範圍間探索出一條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崎嶇道路,而優秀的文化作品、虛擬角色,常常能將我們代入不同的視角中,讓我們邁出審視世界的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