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旧雪(三)
即便后来的周肆和姚寄雪都有幸长成了能好好保护自己的成年人,在手无寸铁的少年时期还是不免被这个世界欺负过,周肆是,姚寄雪也不能幸免。
敏感的姚寄雪很小就意识到,有些恶意是莫名其妙的,毫无理由的,不合常理的,不合理到无法开口向任何人求助,只能向内转为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封闭,甚至自我攻击。这类伤害如果来的比较晚,在一个人年纪稍大的时候遭遇,也许没有自我否定太久就快快的长大了;而且最好比较轻,没有对这个人造成不可自愈的伤害。而那些来得太早太深重的伤害,姚寄雪只能假装庆幸,我们没有遇到过,应该没有吧。
新学年的开始,大家搬进了一栋崭新的教学楼,教室是紧挨着楼梯的尽头一间。所有人都很开心很新奇,直到在新教室的第一堂课开始,震耳欲聋的老式铃声突然响彻云霄,震得人心跳加速,脑浆似乎都要共振起来,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大家这才注意到这层楼的上课铃就悬在这间新教室的门口。从那之后每节课前后,全班人都要承受这半分钟堪称噪音的铃声。多数老师在铃声响起时会暂停说话,有一位年轻男老师很体贴,会特别提醒学生把耳朵捂起来,“这种噪音听多了对听力不好的”。
独有一位教数学的中年女老师,尤其厌恶看到学生在她面前捂耳朵的行为,每次见到,都会停下手上画了一半的图,写了一半的公式,解了一半的题,挨个点名训斥。挨过几次骂大家也就都记住了,“数学老师的课上不可以捂耳朵”。
所有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这天的姚寄雪,鬼使神差地在铃声响起时,双手条件反射般贴上了耳朵。半秒钟之内,她就看到了数学老师的眼神,犀利得像是飞刀,要穿过半个教室来刺穿她的耳朵。姚寄雪的脸轰地涨红了,飞速把手放下。但是已经太晚了,老师走下来了,她揪住姚寄雪的耳廓,要把手里的粉笔头塞进她的耳洞里。姚寄雪不敢说话也不敢反抗,只凭本能护住自己。老师骂出一些毫不相干的话语,姚寄雪像一只破布娃娃被扇来扇去,半边发辫散开,乱成杂草。在这几分钟的雷霆中,姚寄雪在心里拼命地想,“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很久很久之后,老师终于放下了半悬空的小孩,最后意犹未尽地扇了她一巴掌,回到讲台上继续讲题。姚寄雪只敢在心里安慰另一个自己,“结束了,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下课后,姚寄雪顶着一头乱发,一身粉笔灰,仍旧静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旁边有同学来问同桌,“她怎么了?” 同桌眼波流转,压抑着声音夸张地用嘴型表达,“数学老师—— ”,“哦——”,心照不宣的眼波流转。
小学生的世界里每天发生太多新鲜事了,大家很快就忘记了这样一段不算精彩的暴力剧情。于是大家仍像以前一样一起上课借橡皮说小话,下课分零食跳皮筋,放学笑着闹着一起回家。
姚寄雪还记得第一次看三毛的书是十二岁,《雨季不再来》和《背影》里,同样十二三岁的三毛还叫陈平。少女陈平考进了台北最好的女中,因成绩起伏被数学老师针对,用墨汁在脸上画了两个圆圈,然后在走廊上给众人围观。陈平写自己没有哭,“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我去洗脸,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泪都没有掉。”
姚寄雪想到了那节遥远数学课上同样平静的自己,捧着这页书,像是不小心翻开了自己的稚嫩又陈旧的伤痂,眼泪啪嗒啪嗒滴下来,悄无声息,也撕心裂肺,晕染了眼前的一切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