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女列传·十四 | 金敏喜:孤独是一座岛
迄今为止,我想要的男人都爱上了我。——金敏喜

单论皮相,金敏喜并不美。
一张败笔显著的脸:正面见鼻孔,相书上称之为漏财相,据说夫运也不会太好。人中过长,三庭五眼比例告急。
万幸,她的眼睛救了她——那是一双始终在春天里的、永不封冻的眼睛。柔软,动荡,两面湖水般泛起粼粼波光;又像是两条鱼甩甩尾巴,游在湍急的欲望里。
而她的身姿却在冬天,修长,纤薄,手脚细伶伶的,足踝巧倩,像个舞者,但她散漫的肢体语言又确切地告诉我们她不是。事实上,她更像凛冽风雪里的树,枝叶凋敝,形销骨索,甚至不具备傲寒之意,只是一切都发生过了,另外的一切还在等待到来。然而奇怪的是,她的影像力量却是强大的,足以撑起所有那些缺乏戏剧张力的时刻。
看看她与洪尚秀合作的电影吧,《这时对,那时错》(2015)或《克莱尔的相机》(2017),在洪尚秀坦率、简陋的影像语言里,她以她的气息填充了镜头的每一处空白。
金敏喜出身演艺世家,生于1982年3月1日,一个典型的双鱼座。
美丽的女子(天然的或人造的)在韩国娱乐圈多如过江之鲫,而人们之所以瞩目金敏喜,泰半是因为她那一系列出奇英俊的前男友。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2017)的女主英熙(金敏喜饰)说过一句台词——“长得帅的男人都要付出相应代价的”,看时我忍不住大笑三声,是的,整个大韩民国,金敏喜最有资格说这话了。据说赵寅成在分手后久久不能对其忘情,得知此节,我不由得对她高看一眼,“这女的,什么情况?”
于是我注意到,她的五官微妙地彼此对抗着:眉眼盈盈释放的春意,下一秒就被高颧骨带来的清寂感稀释掉;再往下看,鼻子过分俏皮,令人想起孩童那不谙世事的天真;而紧接着却是饱满的双唇,不管怎么看,那都是注定要充分体尝欲念的双唇啊。
这样的一再转折,令她时而离我们很近,如沐春风,时而又像灰蓝的潮汐,将我们推向无尽的远处。
她面貌里这种闪烁不定的质感,被朴赞郁充分地运用到了《小姐》(2016)中。
反转再反转——清纯的,刹那间变为妖冶;艳毒的,又不可抗拒地在爱里变得和煦;而松木与海风的清劲,也可以迅速染上情爱与死亡的甜腥。

故事的前半段,以为自己是狐狸的侍女,却被纯洁如白兔的闺秀所捕获,一个反童话,正如万晓利那首歌里所唱的,“现在不是从前了,兔子比狐狸狡猾了。”
那场脍炙人口的浴缸磨牙戏,金敏喜扮演的小姐惊怯如鸟,但她的眼神却是完全敞开的,完全交托于爱欲轻轻推涌的浪潮,她向侍女提供了一具显然需要引领的肉身——其实长期被迫浸淫于色情文学作品的她,又何须任何人的引领?
在这一轮色情的召唤中,纯洁的闺秀成为了诱惑的主体,狡黠的侍女则成为了被诱惑的对象;而后者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是诱惑的发出者,还窃喜于自己对主奴关系的翻转。
阴谋就是这样得逞,主人与奴仆都沉溺于此种混乱而颠倒的诱惑游戏,并且都自视为这场游戏的主导者。
而其要义在于,灼灼情热务必掩盖着这样一个事实——诱惑本身没有温度。
零度的诱惑。高级的情色感,全从此出。
而金敏喜身上这种纯欲交织的撕裂感,其实早在恐怖片《火车》(2012)里就已初露端倪。
人淡如菊的美女,实则是杀人后盗用他人身份的凶徒。
碎尸到一半,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浴室,开始干呕。白色的内衣裤都已被血染红。地板也被她的足迹染红,滑溜溜的。她在血泊里爬,像兽,像鬼,唯独不像人。浴室不断传出水声,哗啦哗啦,提示她必须要去面对和处理的一切。怎么办?还继续吗?因为恐惧,她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珠也转得很慢,终于,她从染血的发丝间向浴室偷去阴恻恻的一瞥。然后她开始扇自己,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她终于站起身,回到浴室,并且关上了门。

港片《杀人鸡》里,吴倩莲也演过一个类似的角色,杀人时手起刀落,收尸时行云流水,似乎不需要跨越任何道德障碍。
相形之下,金敏喜是绷着演,是贴着人性粗砾的边缘演,因之演出了森森鬼气,凭一己之力,造出了地狱。
有趣的是,遇到洪尚秀之后,金敏喜松弛了下来。
像是开窍般,她找到了、并开始散发属于自己的气息,那是一种近乎岛屿的气息,静定,孤绝,独善其身。可是,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她就会把自己全面献给爱欲的狂潮。
在洪尚秀的故事里,金敏喜总是那些处在暧昧感情关系中的女性,甚至无法把她定义为“女朋友”、“妻子”或是“情妇”。她就是如实地做着她自己。
因为如实,所以很容易逻辑自洽,具备天然的合理性——蹲下去亲吻一株完全不漂亮的植物也合理;站在冬天稀薄的阳光里抽烟哼歌然后慢慢流下泪来也合理;侧卧在寒冷的沙滩上睡觉还做了一个关于爱人的梦,这样竟然也合理。
从他二人初次合作的《这时对,那时错》,到去年那部《逃走的女人》,洪尚秀显然有了一种视角上的转变——他离女性越来越近了。
女性不再是男性欲望的对象,而是有其本真面目和天然困境的鲜活个体。这样我就知道,尽管是被韩国影坛封杀的渣男和小三,但的的确确,他爱上了她。
人是会被爱情照亮的,尤其是女人。
2017年凭《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获封银熊影后的金敏喜简直妖死了:黑色的长鬈发如海藻般垂下,披着洪尚秀的黑西装,顾盼生辉,明艳不可方物。
因为插足洪尚秀的婚姻,她失去了所有代言,走红毯时没有赞助商,只能穿着私服。但她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站上红毯,拿着一个又一个属于她的奖项。
面对媒体,她始终温婉,从无过激之辞,她不锋利,但实在很帅。

金敏喜注定只属于少数人。
她原本可以向着矫饰、浮华、充满故事性的方向上去得更远,因为显然,她有足够的张力去担负起那个方向上的需索,但她适时地收敛了自己,也许是由于遇到了洪尚秀,她心甘情愿地归顺于某种“见山是山”的质朴,选择了去面对那些更为终极的命题:性、爱、死亡和孤独。主要是孤独。
展现孤寂、展现坠落、展现强烈地欲求着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切,而这比矫饰和浮华更为勇敢。
这就是金敏喜的特殊性——美丽的女子无不渴望强光的照射,她却宁可舒舒服服地呆在阴影里。
戏剧化的艳色,在娱乐圈从不稀缺,而金敏喜的艳色却是日常层面闪过的电光石火,是随笔性质的。
或者,从不追求语法正确性的层面上讲,她更像是诗。不正确,但充满魅力的,一首简短的现代诗。从煎熬中酝酿,并且歌颂着这场煎熬。
爱欲的甘苦扰动着她的内部,令她仿佛被沸水浇注的茶叶,不断舒张,而气息逐渐浓郁起来。
还是在那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英熙的朋友问她,“那你想要什么呢?”
英熙轻而坚定地回答,“我想要的是遵从我内心深处的向往。”
是的,这是金敏喜。
2021-10-22
(作者:逍遥兽,低产作家,出版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八荒》、《九幽》,长篇小说《流离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