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火车站见闻

我是一个不善于规划时间的人，也不喜欢被时间催着赶着去做什么事情。因此在旅途中，我从不提前买好返程车票，只待事情办完选很晚的列车返程。得承认，这是个坏习惯，而只要是坏习惯终究会在某天找上门来惩罚你。

某年冬天，去省外办事的我又赶了最末一班列车返程。本来按照正常时间到站的话我是可以顺利到家的，可没想到的是由于道路故障列车在途中耽搁了近两三个小时，我掐指一算，这下到站时已是凌晨了，地铁已经停运，也赶不上任何公交班车可以载我回到住处了，打出租车的话我又很心疼钱，我该如何安顿自己呢？此时我把手揣到衣兜里捏了捏，衣兜鼓鼓的，塞着手机和钱包，它们给了我些许安全感，我那隐隐的焦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列车到站了，车厢内污浊的热气与车厢外凛冽的冷气在车门处交织缠绕，化作腾腾雾气笼罩在车门外，我跟着稀稀落落的人群散漫地走着，失却了目的地竟使我走路的步伐都犹豫起来。

将至出站口时，我便望到几人拿着醒目的印有“住宿”二字的牌子四处招揽刚下车的旅客。我决意把自己的今晚托付给他们。正当我欲掏出钱包时，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个声音，与其在蹩脚的小旅馆凑合一夜，不如在车站逗留一晚，以前还从未有过在车站留宿的经历，应该会很有意思吧？这个匪夷所思的冲动想法很快占据了我的大脑。一路上婉拒了好些个盛情的揽客者，我钻出了出站口，独自一人在车站周围徘徊，站前广场上行人寥寥，街道上车马寂寂，唯有地铁站口有一小食摊兀自冒着热气，那食物的香气掺混进寒风里，断续地朝我袭来，挑逗着我的鼻孔与味蕾。

终是没抵住饥饿的催促，我买了些吃食捧在手里，食物的温度从喉间滑落至胃里，给我带来了丝丝安慰。地铁虽已停运，地铁站却还开着，我信步走了进去，顺着层层台阶走进地铁站深处，这里不似白天时的人头攒动，午夜的站内像极了地下迷宫，到处是岔路口，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完。及至走过最后一个站台时，一阵强劲的鼾声吸引了我。循声望去，那明晃晃的自动售货机的阴影底下竟睡着一落魄男子，他身下铺着污黑的毯子，身上盖着破洞的大衣，看起来越发的可怜。可观察了一阵儿发现，他睡的深沉投入，鼾声浓烈，丝毫不闻地铁报站广播的吵闹声。我瞬间觉得，我现在的境况并不如他。人类真是奇怪的物种，不但悲喜不能够相通，就连嫉妒也是毫无来由的。

逛完了地铁站，吃净了手里的食物，我只好灰溜溜的回到车站周围。寒风更彻，飕的我不禁缩了缩脖，我有些动摇了，要不要去投奔旅馆呢？但头脑里倔强的那部分又苏醒了：不，坚决不。

四下里望，售票处楼里灯火通明，我疾步走了进去。一楼空荡荡的，没有座位，除了有三五个外地人在商议去处，就剩下一排排自动售票机在怔怔的站岗。走了许久，我的双腿有些疲累，可又不愿坐在冰凉的地上，只好径直迈上楼梯，准备去二楼碰碰运气。走到楼梯拐角，却又令我吃了一惊，有个女子同样在这拥被而眠，这情景让我有些迷惑，然而更始料未及的还在后面。待我迈上二楼时赫然发现，二楼靠近窗的一面有十几根支撑楼顶的方柱，而几乎每根方柱下都有一人铺着东西蜷缩在方柱的阴影下。由于寒冷，他们都裹得严严实实，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依稀觉出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二楼同样没有座位可以歇脚，环顾四周，有一方柱下还空着，万般无奈，我只好来到方柱下，把背包铺在地上，靠柱而坐。看了眼时间，已接近凌晨一点，我泛起了一阵倦意，但并不想闭眼，于是左顾右盼的看了看他们，都睡得沉稳而安详，仿佛与外界的一切都没有瓜葛。不远处的方柱下，一个白棉袄女子枯坐在那，沉默的注视着手机屏幕，她的着装很干净，不像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人，可为什么也坐在这里呢？莫非有什么伤心事？或者她跟我一样？正胡想乱猜着，潮水般的困意将我吞没，我把手臂叠在双膝上，头枕在手臂上，便迷迷糊糊的睡去。

朦胧间，我被一阵嘶哑的叫嚷声吵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我转头窥去，只见一个老妇立于大厅中央，扯着嗓子叫喊着，话语含混不清，但能感受得出愤怒与仇恨的语气，她一句接一句的咒骂，加上奋力挥动手臂的动作使她像极了话剧演员，仿佛正在舞台上淋漓的释放着她的表演才华，可她只有我这一个懵懵然的观众，售票窗口里值班的售票员连头都没有抬。过了会儿，听得出她喊累了，也不再挥动手臂了，只是小声的低诉着，重复着她含混的话语，接着落寞地走下了楼，她离开后我才缓过神儿来，我觉得真应该给她些掌声让她再回来谢个幕呀。

经过她这一番表演，我困意全无，顿觉脖颈酸痛，已是凌晨两点半了，手机电量所剩不多，只好闭上眼假寐，此时才感到难熬，心想若是在旅馆，不是已经酣然入睡了吗？又何苦受这等洋罪？这个时辰恐怕揽客者都已回去歇息了吧？若是当初买早些的车票......唉，悔之晚矣！这样自怨自艾着，不觉又陷入了睡眠魔咒之中。

瞌睡中思维虽然停滞，耳朵却清醒的开着，仔细的收听着售票员与问询者的对话，问询者总是低声下气，售票员总是咄咄逼人。沉寂了许久，忽然又一阵叫喊声在售票大厅跃然升起，这次是中年男性粗粝又刻不容缓的语气：“ 起来！起来！都别在这睡了！这儿不让睡觉！ ”他边叫喊边大步流星跨到那些方柱下的酣睡者身旁，粗暴的推搡起他们，我猜想那人应是车站雇来专门驱赶这些人的。这情况着实惊到了我，我以为这里不设座位也就罢了，这些人睡在地上都不被允许是不是太不人道了？接着那人已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正了正身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盯着他，他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接着去推我邻近的人了。

我心里长舒了口气，那些被推醒的人都在唉声叹气的收拾铺盖（其实只是一些纸板和塑料布），他们的动作迟缓无力，表露着内心的不愿。不知何时我身后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他拿了一袋东西递给刚被驱赶的人中的一位老者，他对老者说：“你还记得我吗？上个月我还给你送吃的了，这袋里有饭和鸡腿什么的，你找个地方趁热吃了吧。”老者一劲儿的点着头，含糊的回答着什么。通过表情能看出这老者该是有些痴呆，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中有些是这样的人。目送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蹒跚着走下楼，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这隆冬季节，也不知他们能否再寻到个温暖角落来御寒。

接连看到人的冷酷与良善，让我有些迷惘，可转念一想，他们可能都有各自合理的解释吧，生活中总是存在这样的悖论，我搞不太懂。

将要四点了。他们走后，我更加孤寂无聊，我已经不耐烦再耗下去了，脑海里不住地回旋着住处那宽广柔软的床，平时睡在上面还嫌其不够舒适，此时却无比想念它，热切地想在上面打滚。最早一班回去的公交车是在六点，想到我已经熬过了这许久，也不差这剩余的两小时了。这样的信念又支撑着我度过了一个半小时，还剩半小时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顶着刀割似的寒风向公交站点走去，没几分钟就到了地儿，可公交车是不会为了我提前哪怕一分钟来的，我索性就站在这里傻等。

天还未大亮，是夜无星无月，只有城市的霓虹似乎永不疲倦的在闪烁，映衬着阴霾的夜空。不远处未建成的大厦里已轰轰隆隆的开始施工，隐约能辨出几个橘红色的安全帽在灰暗的大厦外缘上下攀援。寒风丝毫不减冷酷本色，扎进我的衣领带给我接连不断的寒噤，我只好妥协，退至身后两块广告牌之间，以期它们能为我遮挡些风寒。

广告牌后面是座低矮的花坛，里面长满了一团又一团乱蓬蓬的灌木。此时风力减弱，忽闻一阵轻微的猫叫从背后传来，回顾一瞥，一小乳猫正打着哈欠从灌木中探头探脑的钻出来，它并未理睬我这个庞然大物，我却对它来了兴致，忽忆起包里还剩颗未吃的卤蛋，便拿出来逗它来食。我把蛋掰开置于花坛边缘，便退至一步远蹲下看它，起先它还有所戒备似的向后缩了缩身子，而后嗅到了香味便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大吃特吃，我怕惊跑它，便大气不出的小心观察着它。褐黑相间的条纹，瘦小灵动的躯干，边吃还边肆意地摇摆着尾巴，嘴里还不断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好像在说：好吃、好吃。能让这顽童似的小生灵一大清早就美餐一顿，我在一旁暗自得意。待它将最后几块残渣舔舐殆尽后，公交车也如期而至，它吃饱后呆呆的打量着我，可我顾不上跟它道别，迅疾地跃上了车，摆脱了寒风的侵犯。

小猫咪本尊。

上车坐定，我长舒一口气，寒意未消。汽车引擎的声音很吵闹，我打开手机，戴上耳机，伸出僵直的手指点开了一首歌，单曲循环。我闭着眼，饥渴睡眠的大脑昏昏涨涨，一路上晃晃悠悠，我就这样离开了火车站。

回到住处，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仿佛精神中有一部分从身体里剥离开来，永久留在了那车站，仍然靠在售票室二楼方柱下，抱着膝打瞌睡。而我的脑海里也一直回旋着车上循环的那首歌里的一句歌词：“给爱流浪的人一个家，送给孤独的人真心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