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谈情说爱是个辛苦活儿(第一炉钢观后感)
无人搅局的谈情说爱也是个辛苦活儿。
二十世纪的小说家们很爱叨叨这个话题。在张爱玲那里,把俊男靓女累得哼哼唧唧的是处境的悬殊,夹在精明的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葛薇龙与乔琪乔之间,把本来很近的两个人, 推得很远。在米兰·昆德拉那里,使阿哥阿妹们苦不堪言的是语言的多义,哪怕是两人都认同的一句话却有着不同理解,还深爱着彼此的萨宾娜与弗兰茨,爱德维奇与扬谈着谈着就沉默了。
成功抖售各种辛苦的,特别是让观众觉得苦中加苦,不带一点甜味儿的文本,在剧情和人物设定上是有讲究的。张爱玲的范柳原和乔琪乔都是见过世面,阅女无数的不安分公子。昆德拉的弗兰茨是知名教授,扬是站在事业巅峰的不油腻大叔。女方这边,白流苏和葛薇龙都是生于富足之家的伶俐人儿,可惜家道中落,一个恰逢离异,一个又偏巧流落他乡,萨宾娜和爱德维奇都是特立独行的新时代女性。各位男女主角既是有阅历的成年人,就太知道维持亲密关系要付出的代价,又太了解自己的需要了,理性和务实劫持着从感性肚子里生出的谈情说爱,难怪怎么放都不合适。
其实,在这个话题上,文本界可没有视觉界敏感,法国画家安托万·华托(Jean-Antoine Watteau 1684-1721)早在十八世纪就硕果累累。

华托原是屋顶工之子,18岁时怀揣画家梦来到巴黎,28岁时凭借着原创题材「宴乐画fête galante」叩开法国皇家美术学院的大门,成为学院一员。
「宴乐画」画的是什么呢?蜻蜓点水般谈情,疑神疑鬼中说爱,各怀心事的情侣们顾影自怜地约着会。如果把代表当时风俗画天花板鲁本斯(Paul Rubens 1577-1640年)的作品和华托的「宴乐画」放在一起,就像同时瞥到了琼瑶和王家卫的镜头,冰火相煎。在鲁本斯和琼阿姨那边儿,爱人们爱得张灯结彩,热气腾腾,里三层,外三层,而在华托和王大叔这里,有情人们要时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走走停停。



比如,这幅名为《爱的乐趣》中,一对对贵族打扮的才子佳人华服加身,相扶相拥在点缀着雕塑和喷泉的苍翠林间。烟雾缭绕,微风轻拂,气氛正好,才子佳人们也般配,但这时,他们脸的却僵了,精气神儿也跑了。


画中最明目张胆的「心不在焉王」是近景中穿黄色丝绸裙的女士,虽居C位却丢弃了一众伙伴,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像是有一大军团的心事等着她会见。最自觉的「发呆人」位于画面右方,清清爽爽地离开伙伴们独自心猿意马,把眼神随意抛到了女雕像臀边的花丛中,找也找不到了。

华托的伤感情侣们从哪来?1712到1715年之间,正是「宴乐画」初成阶段,画家寄住在法国金融家、艺术赞助人和收藏家皮埃尔·克罗扎特(Pierre Crozat 1665–1740)的蒙莫朗西别墅里。这段寄宿经历让打工仔华托受益匪浅,不仅有机会临摹豪宅里收藏的意大利和佛兰芒绘画,更为华托打开了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富足的爵爷贵妇们,当红的交际花和艺术家们经常在别墅的花园里聚会,自然而然,辛苦味谈情说爱走进华托的视线里。1715年,华托直接把蒙莫朗西别墅花园作为背景画进了「宴乐画」《视角》里。
就画家自己来说,他的情事从来也是草草了事,只开花不结果,赞助人和好友吐槽他私生活放浪,想是对蜻蜓点水的谈情说爱也是认同,所以顺理成章地把自己也画进去「宴乐画」《威尼斯节》里。

十八世纪法国的威尼斯节是个热闹的节日,但华托的《威尼斯节》走的还是「宴乐画」的路子,一众男女相聚在闲适的花园party,舞曲响起,却不见曼妙舞姿,除了一位心急求爱者外,大家都怀着心事发呆走神。


中央穿银色裙子的美女名字很长,叫克里斯汀·安托瓦内特·夏洛特·德斯玛雷斯(Christine Antoinette Charlotte Desmares 1682-1753),昵称乐乐(Lolotte),是位演员。在演员姨妈严苛训练下,16岁的乐乐就拿到鼎鼎大名演艺公司的聘用合同。从艺生涯中,她扮演的悲剧角色最深入人心,比如,伏尔泰的《俄狄浦斯》的乔卡斯塔。乐乐的情人包括法国皇太子路易斯,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瑞士银行家安托万·霍格……。画中的乐乐已36岁了,依然花容月貌,辉煌的战绩让她无论在交际圈和情场地位稳固,站在C位却三心二意又何妨?

画家华托位于画面的左方,穿着黄灰相间,装饰有蕾丝领子的丝绸上衣,落座在喷泉和雕塑旁摆弄着风笛,和乐乐一样,画家的眼神一点都不恭维节日气氛,无力地抛向前方。也许,只是也许,他手中的风笛可以给我们指点一二。早在欧洲中世纪,风笛就是暴食和情欲的象征,概因风笛袋是由猪、羊、狗的内脏做成的,而且外形颇似男性性器官。希耶罗尼米斯·博斯(Hiëronymus Bosch 1450 – 1516)的《尘世乐园》里,两处出现风笛,一处在树人头部的盘子里,另一处在旗帜上。


如果说在博斯的画中,风笛可能指情欲的腐化力量,华托的风笛指向性就模糊多了,「情欲是好是坏」不好说,「人是不是自己的情欲的主人」也不好说,所以情欲把神儿逼到哪了真不好说。但节日中一众男女宾客的三心二意还是可以解释的。或许,不走心的谈情流于形式,不在场的真心真意带走了思绪。也或许相反,越是真心真意,越是欲言又止,一旦心意凝固成了语言就有理解是深是浅的风险。对有阅历的俗人来说,谈情是个危险游戏,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不如夹在心意里,发会儿呆。
至于「发呆前发生了什么」可以参考一下张爱玲的文本: 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乔琪道:什么也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歇了。乔琪又道:两个人一块坐着,非得说话不可吗? 流苏道:怎么不说话呀柳源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完全说完了
我特地选了精力充沛的星期一去看许鞍华的《第一炉香》,特地穿上了松松垮垮的睡衣,等着接收一大堆沉默中如缕缕炉烟般轻滑,如点点香屑般琐碎的内心低语。谁想静悄悄地心理戏没来,鲁莽和大喊大叫倒是排山倒海一股脑儿轰过来,这届葛薇龙和乔琪恨不得把心肝肺里的秘密都当台词大口大口地吐出来。王家卫为什么不拍这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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