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怨的镇子
一
院子里公鸡打鸣的声音吵醒了镇上的木偶人。苌工从床上醒来,在直起身子的过程中,关节不断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
再不去大夫那上油,他就要不能活动了。
其实他上个月回家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该上油了,但是要上油的人实在太多了。当他晚上到大夫家门口看能预约的时间时,最早也得排到一个月以后了。苌工在那本拴在栅栏上的预约登记册上填了今天上午的八点。
苌工换好衣服,锁上门,门把手上挂着两个用塑料袋装着的包子。他拿起包子,一边啃,一边朝大夫家走。苌工走得很慢,咀嚼包子也要花上正常木偶人好几倍的时间。街道上的木偶人瞟了苌工一眼之后,急匆匆地往小镇的边陲走去。
从家到大夫那里,原来只需要十分钟的路程,现在浑身僵硬的苌工要花上一个半小时才能走到。他其实很喜欢这样缓慢的状态。原来五分钟就能吃完的包子,现在他不得不花上四十五分钟吃,他能感受到包子的馅料和舌尖上的味蕾缠绵的快乐,原先白蜡一般的面粉,现在也能嚼出甜味来。栖息在电线上的麻雀,谱成一曲自然的五线谱,风声和海浪声从五线谱间灌进来,那是自然的音乐。苌工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音乐了。速度飞快的日子里,他只能听得见电线杆上的广播和齿轮转动的声音。
大夫家门口站着两个手持长枪的巡逻人,他们长着秃鹫的眼睛,任何生灵在他们眼下都难以偷溜入栅栏中。大夫是小镇上的稀有物种,医术的秘密只有拥有谢家血统的人才能掌握。传说谁要是私底下偷学医术,就会被梦魇纠缠,不敢入睡,最后不得不往石礁走去,选择长眠于海底。
而三年前的那场屠戮,令原本人丁兴旺的谢家变成如今的寥寥三人。当年一个木偶人和一个谢家大夫在看病时起了争执,木偶人半夜抄起家中的菜刀溜进谢家的别墅,三十多口人一层一层地屠,最后只留下三个小孩。
“躺下吧。”一个看上去只有六岁大的小男孩指了指铺在地上的凉席。
谢前趁苌工躺下的当儿,将角落里一大簇发蔫了的草药放进巨大的研钵中捣,最后把捣好的草药泥倒进一桶机油里搅拌。等苌工完全躺在席子上以后,谢前往桶里舀了一勺绿油放进碗里,跪在苌工身边拿起刷子仔仔细细地刷起他身上的关节。
自从发生那场屠戮以后,苌工发现谢前再也没有长高过。他躺在凉席上,正对着那堵挂满遗像的墙,墙角的蜘蛛趴在蛛网上一动不动,相框间的缝隙被墙上结的青苔描成绿色,黑白相片里的人们笑吟吟地看着苌工。
苌工闭上眼睛,他在黑暗里看见这个小小的房子挤满了遗像里的人,他们清扫着墙角的蛛网,拔除砖缝里长出的杂草,将长满青苔的绿墙刷白。无一例外的,每当他们经过谢前身边时,都会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刷子油津津的软毛在苌工的关节上游走,又凉又痒,他睁开双眼,空荡荡的房间只有谢前一个人,蛛网还在,杂草还在,青苔也还在。苌工看着跪在地上的谢前,眼神充满了怜悯。
“好了,上好油了,你可以走了。”
苌工穿好衣服,向谢前微微点了点头,“谢谢大夫。”
谢前没有理会苌工,而是朝门口喊道:“下一个。”
二
此时的街道早已空无一人,苌工急忙走到小镇的边陲。
小镇的尽头是一堵直冲云端的峭壁,峭壁里深深地嵌着成千上万个银白色的齿轮。木偶人们坐在齿轮的凸起上,跟随着齿轮不停地转动。齿轮与齿轮之间是被凿出的“之”字形阶梯,即使嵌着如此多的齿轮与阶梯,位于最高处的齿轮也只及峭壁高度的一半。
苌工走进自己的齿轮里朝下看,是一片黑压压的被峭壁阴影覆盖住的蜗牛壳。地面上的蜗牛壳都是通过3D打印机用混凝土打印的,打印的速度与质量根据木偶人转动齿轮的快慢而定,但绝大多数的木偶人要花上一生的时间去打印。
苌工坐在齿轮的凸起上开始了自己一天的转动,地面上的机器随着苌工的转动,也开始在他的蜗牛壳上一层层地垒起了混凝土。
有时候苌工也会想,这匆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生活是否有意义?可是慢,在木偶人中是格格不入的。
速度缓慢的人处于木偶人鄙视链的底端。他们不会去上油,选择窝在峭壁底部的齿轮缓缓地转动。苌工的朋友陈九,就是其中的一员。
其实原来的陈九,也汲汲于速度,因为家里还有四口人需要遮风避雨的地方,所以他整日起早贪黑,不停转动着齿轮。甚至曾经创下一天塑起十厘米蜗牛壳壁的记录。
但是如今陈九母亲逮着人就哭诉。哭诉当年陈九奶奶去世的时候,不应该让陈九去看她的。因为陈九是在那之后性情大变的。
陈九奶奶去世前躺在床上,不停地说着话。
就在陈九母亲从后厨里出来,想仔细听听陈九奶奶到底在说什么的时候。腰背佝偻的灵婆手提着一盏绿色灵灯,突然出现在了陈九家门口。灵婆用沙哑的声音告诉陈九母亲,“不要回应她,她正在和九泉之下的人对话。谁要是这时候应了,谁就会被游荡在人间的鬼魂缠上。”
陈九母亲仔细叮嘱了每一个前来探访的亲友,却独独忘了嘱咐自己的儿子。
陈九握住奶奶和树皮一般粗糙的手,回了一个“好”字。就因为这个“好”字,陈九疯了。他说完以后拿起锤头将自己的齿轮砸了个稀烂,又扭头打算将蜗牛壳也砸掉,但陈九的父母拼死护着,陈九抄起刀打算和父母同归于尽。
陈九妹妹哭哭啼啼地去求灵婆帮忙,灵婆让她去盛一碗井水来,掏出怀里的符咒在水上烧,直到符咒的最后一点灰烬完全落入了水里。灵婆叫陈九的妹妹赶紧给他灌下去,因为符水的灵力只能维持十五分钟。仿佛僵持了漫长的几个世纪,最后是十几个大汉好不容易把陈九撂倒,就在只剩下最后一分钟的千钧一发之际,陈九妹妹终于给哥哥灌下了那碗符水。她扒开陈九的嘴,直往里灌,任是陈九被呛到,脸也已经涨得青紫也不管。
喝完符水的陈九跑到石礁上,对着大海怒吼了一整晚,与其说是怒吼,不如说是哀嚎。因为小镇里的每一个木偶人,都被这声音勾起了无尽的绝望,那一晚,没有一个人入睡。
起初,木偶人们还会对陈九心生怜悯。但之后的陈九变得平静了许多,每天按时上齿轮,按时回家,只是再也不说话了。大家便觉得陈九已经正常了,该继续原来的速度了,毕竟他们家现在的那个蜗牛壳根本没法住人。因为蜗牛壳低矮和四处透风的墙壁,海风已经深深地钻进了陈九父母的骨髓里,他们走路都颤巍巍的。等到四肢如寒冰一般冰冷,他们的骨头就会渐渐碎掉,最后连咀嚼食物的骨头也没法活动时,便只能在蜗牛壳里静静等待,直至化成腐烂的臭尸。
可是即使父母已经得了这样的病。陈九还是慢悠悠的,也不去上油了。
“一点也不上进!不思进取!也不看看他们家里人现在过得多艰难!”
这是苌工经过陈九的齿轮时,听到身边的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谢前一夜之间长高了,在杀了当年的那个凶手之后。
据说凶手就是陈九隔壁齿轮里的木偶人。他在上油的时候一直盯着满墙的遗像,不敢闭眼。谢前趁他穿上衣服的间隙,将匕首捅进了他的后背。
灵婆欣慰地说,神明终于放开了压在谢前头顶上那只仇恨的手掌。
但是只有大海知道,镇子的怨气,无处不在。
三
“苌工,你知道这个镇子其实不只有木偶人吗?”陆宽说,“其实镇子里更多的,是透明人。”
那是苌工第一次听说透明人的存在,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透明人无处不在,”陆宽在空旷的街道上张开双臂,“就在我们早上从这条街上走向齿轮时,他们每天都会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但是我们看不到他们,因为他们穿着透明的衣服,那种衣服,会将他们从我们的视野里抹去。”
换成其它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陆宽在神神叨叨,乱说胡话。可是苌工天生就拥有辨别对方说话真假的能力,他知道,陆宽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陆宽又是怎么知道透明人的存在的呢?这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候的陆宽,还只是个孩子。
陆宽从小就对探索未知的边界抱有极大的热忱。他曾几度在夜半时分醒来,跑到齿轮的最顶端,想方设法向上攀登,只为能够一睹传说中藏匿在峭壁后的钢铁巨兽。
陆宽在月色中一边攀岩,一边想象着巨兽的模样。
最后他的行为被夜间工作的巡逻人发现了,陆宽因此在地牢里被关了整整一个月,期间他一直被迫听着监狱里的广播,年幼的陆宽在广播里反反复复,只听出了一句话:镇子里不需要有好奇心的人。
他在里边也学会了一个词,叫“隐藏”,他开始隐藏起自己的天性,表现得中规中矩,就和其他木偶人一样。但他其实从未放下过对峭壁后的好奇。
六年后,陆宽长成了青年的样子,他和同龄的友人跑到郊外的树林里打猎。朋友告诉陆宽,要小心树林尽头的沼泽,那里笼罩着死人的怨气。人一旦掉下去,就怎么也拉不出来了。
但是这句告诫根本无法阻拦陆宽对边界的好奇心,那片瘴气弥漫的沼泽夜夜出现在他的梦中,不断呼唤着他。
“来呀,来呀……”
又是一个打猎的下午,那个下午,陆宽一头猎物也没有打中。当夕阳就快吻向海平面,日暮已经给天空扯好橙红色的轻纱时,陆宽在回去的队列里掉头了。
他的胸膛被火焰撩拨着,心脏不住地跳动。陆宽穿过树林,每当他更接近边界一步,天空的颜色也更加浓重了一些,云彩被扯得越来越稀薄,边角的棉絮也越来越凌乱。当他走到沼泽时,万籁俱寂,天也已经完全黑了。
“来呀,来呀……”声音越来越清晰,从沼泽的对岸传来。
陆宽毫不犹豫地迈进了沼泽。
此时,第一束月光也刚好照进了沼泽里,沼泽陆陆续续浮起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粗砺岩石,这些岩石隐隐约约地在夜里铺出了一条直达对岸的路。而陆宽恰好踩在了第一块石头上,渐渐,骨殖也浮了起来,它们泛着荧绿色的光,朝陆宽走的那条岩石路上聚拢。
陆宽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开始怀疑起沼泽究竟有没有边界,但是他并没有停下,他太渴望得到答案了。
终于,陆宽的鼻子在沼泽的恶臭中寻到了玫瑰花的香气。他跑了起来,那阵阵花香随着他的奔跑也越来越浓郁,陆宽激动地浑身颤抖。
一抹绯红色的光亮在沼泽尽头明明灭灭。陆宽看到岸了,在那狭小的草地上,立着一顶透着红光的脏污帐篷,坡状的篷顶堆满了干枯的落叶,沾了褐色污渍的白帘,成了一幅时时变幻的山水画,帘子上一会是嶙峋的山石,一会是拍岸的惊涛。
陆宽被这白帘深深迷住了,帘布上的褐色污渍又在山脚汇成了一个小人,他赤着膊,拿着弓箭,一路跑到了山顶,弯起手中的大弓,射下天空上的烈日。陆宽看着那一个个中了箭矢的烈日,瞬时失去了光芒,一个接一个地滚入峡谷的深沟。陆宽痴迷于太阳熄灭的瞬间,他紧紧盯着帘布上的太阳们。就在小人射下第九个的时候,天上只剩下一个太阳了。陆宽一直盯着那最后一个太阳,但小人就是迟迟不射。过了半晌,那轮明日在陆宽灼热的目光下燃烧起来了,原来太阳的位置被烫出了一个小洞。
陆宽透过白帘的小洞往里瞄,里边一个身披黑纱的女人坐在一条绣满奇异花纹的地毯上,手提着用线捆好的牛皮纸。
“你拿上这副药回去煎。”她对空气说道。
那副药在空中上下浮动了一会以后就消失不见了,陆宽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等帐篷的门帘被风翻动完以后,谢宓转过头,看向藏在洞后的那只眼睛说:“小伙子,进来吧。”
四
谢宓美得惊心动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然的野性。陆宽在白帘后见到谢宓第一眼时,便沦陷了。听到谢宓的邀请,他坚定地走进帐篷里。
谢宓靠在床沿,拍了拍身旁的地毯,“过来。”
陆宽坐到谢宓身边,他们在幽微的红色光亮里久久地凝视着彼此,空气缭绕着玫瑰花的香气。谢宓的双瞳黑得像是潭不见光的深渊,蕴藏着将陆宽吸进去的魔力。
陆宽吻上谢宓的唇,谢宓没有回避,他们甚至来不及上身边的床,便在地毯上翻云覆雨起来。只是谢宓的口与私处都各匍匐着一条肉蜈蚣,但早已被爱欲俘获的陆宽丝毫没有放心上。
陆宽把头枕在谢宓的腿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谢宓。”谢宓轻柔地抚着陆宽的发,笑看着自己的战俘。
陆宽也从谢宓的口中,知道了她的过去。很久很久以前,镇子还没有峭壁,没有齿轮,没有广播,还是个四通八达的港口的时候。北抵风雪飘摇的雪国,西穿金黄的沙漠,东渡远洋还能同酋长在篝火前共舞。谢宓就是在那个年代出生的。陆宽对这段镇子的过往,感到讶异万分,这同他从小的所学所见所闻不一样,世界的地图应该同镇子一样的狭小。
谢宓其实也是谢家的后人,不过是谢家一对表兄妹初尝禁果后被诅咒的产物。谢宓刚出生时就把父母吓坏了,她豁开的上腭使得奶水从鼻腔溢出,阴道旁垂吊着一条短小萎靡的阴茎。谢家的长老绝不容许家里有这样的怪物存在,也不允许这段丑闻成为人们饭后闲聊的谈资。于是他在当天夜里,就将尚在襁褓之中的谢宓放进木盆,任海水冲走了。
谢宓在海面飘了很久很久,最后停靠在一个遥远国度的河岸边。谢宓说,她至今还记得海豚在海平面跳跃而溅起的透明水花,偶遇巨鲨的小鱼逃亡时候绝望的呻吟,还有一次又一次在暴风雨里幸运地碰见发现她的渔夫,在漆黑喧嚣的夜里,渔夫用尽手头的工具竭力把她勾回船上,下一秒却连人带船地被巨浪打翻。风雨过后,只有谢宓身旁漂浮的渔船碎片在告诉她,雨夜企图救她的渔夫或许不是一场梦。
河边洗衣的女人连忙把奄奄一息的她送进巫医的帐篷里,巫医叫上裁缝和他一起操起小刀和针线对着谢宓又切又缝,直到她看上去和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了,才满意地将她放了出去。
洗衣女们看谢宓可怜,纷纷献出自己一点稀薄的奶水轮流喂养她。待到她们实在挤不出多余的奶水时,其中几个女工甚至还从商铺和挤奶厂里偷过牛奶。这些生存在角落里的女人们都是谢宓的母亲。在她们的照顾下,谢宓在那里度过了自己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从谢宓乳房开始发育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每至深夜,她都能感觉到有人爬上她的床,凑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告诉她,回故乡那去……谢宓整夜整夜地幻想故乡的模样,每一夜想象一个,直到她幻想到第一千座城市的时候。被幻想夺去了睡眠的她,也渐渐形容枯槁起来。等忙碌的母亲们终于晃过神开始注意谢宓时,她们才发现谢宓已经虚弱得架不住衣服,气若游丝。
巫医说谢宓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相反这是一种更为棘手的情况,问题出在谢宓的灵魂上。谢宓的灵魂被人诱拐去了别的地方,只有回到那个地方,谢宓才能彻底好起来。巫医戴上面具,围着谢宓跳舞,他手里挥舞着动物的骨头和柳枝,口里不断唱念着咒语,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阵阵嘶吼,时而欢快,时而痛苦。母亲们的心也随着巫医歌声中的情绪而起起伏伏。巫医跳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他定在谢宓身旁,仰起头高举着双手,冲遥远的远方呐喊了一声,“迷途的灵魂啊!回到你主人的身边吧!”
昏昏沉沉的谢宓惊慌地苏醒,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吸进了第一口氧气。帐篷周围的帘布开始翻动起来,四面八方的风纷纷往谢宓身体里灌,谢宓原来干瘪瘦弱的躯体渐渐变得丰盈起来,前面的衣裙屹立起了一对双峰。等风终于停下以后,谢宓扭过头看向巫医,一字一顿地说。
“不,不是诱拐。我没有迷路,那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