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翁诞辰碎碎念
加入豆瓣全民看陀的热情中,论著也同样好看,活跃的心灵总是能吸引另一颗活跃的心灵与之惺惺相惜,关于莎士比亚,浪漫主义和陀思妥耶斯夫斯基总是有太多好看的文论,既让人看得酣畅淋漓,兴奋不已,又忍不住频频停下,细细咀嚼。好的作品似乎不是居高临下让人仰望的,施以教化,让人顺服,而是如同光源般照亮人的心灵,让人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自我(或是潜伏着的,曾经被遮蔽的世界,被遮蔽的自我),激发人的感官与创造力,同时也以其光华也足以让人谦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不愧为文坛双子星,论著也好,豆友的讨论也好,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不免要拉上托尔斯泰,巴赫金、斯坦纳、别尔嘉耶夫、梅日列科夫斯基,以赛亚·伯林……对二者的比较也足以构成一座恢弘的思想大厦,其中包蕴了最深刻的文学命题乃至人生命题。但正如李白、杜甫一样,他们之所以被比较,不仅因为同样伟大,也因为如此迥异:一个出身贵族,身后有无数追随者却痛苦的想要放弃一切,一个熟谙底层,终生贫病交加,惶惶不可终日,却又默默受苦、默默写作;一个是静态的、饱满的、平静的艺术家,拥有再现自然丰富性的才能,一个处在剧烈的运动中,粗粝而又尖锐地解剖人的精神的多重维度;一个代表史诗,代表阿波罗精神;一个代表悲剧,代表狄奥尼索斯精神。争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谁更伟大,谁更深刻甚至是谁更真实其实没有太多意义,因为他们的魅力在不同的方面,而在各自的方面都已到达了极致。别尔嘉耶夫的论著字字珠玑,但他似乎过于偏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过从思想家的角度或许确实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未必比托尔斯泰更深刻,却更自觉。和诸多俄罗斯心灵一样,他们都渴求终极,但托尔斯泰骨子里其实是纯真而激情的,有一颗年轻的不死的心灵,如同他笔下的人物安德烈、彼埃尔、娜塔莎一样。他们倔强而片面的,努力追寻着那唯一的路,碰壁,失望,推翻自己又卷土重来。他们是单纯的,但又不自知,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爱与痛。正如作家本人一样,常常陷入冗长的说教不能自拔,以至于使他近乎圆满的艺术失衡。这也是别尔嘉耶夫指出的:托尔斯泰的思想有时浅薄得惊人,几乎是俗气的。伯林也指出托尔斯泰对自己天赋的某种无知,他的天性是狐狸(多知),却以为自己是刺猬(大知),并努力想做刺猬。他的天赋和成就是一回事,他的信念,连同对自己成就的解释又是另一回事。他注定要招致更多的批评,但却无损于他的伟大。即使别尔嘉耶夫也承认他的艺术成就是超过其思想的。重读《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宁娜》,深受震动,很难想象在呈现生活层面有谁能写得更好。正如帕默克所说,“托尔斯泰不仅诉诸我们的词语想象,而且——甚至更多地——诉诸我们的图画想象。”尽管托尔斯泰本人似乎着迷于讲述。但在他激情地发表着议论时,读者却更多地被他的平静所折服。托翁最动人的段落是一种纯粹的艺术之美,无需理智过多的参与,而指向一种静观,如同聆听音乐或是观赏绘画。谁又能说其中没有思想?只是这思想是不聚焦的,在广阔的富有暗示性的天地中飘荡。托尔斯泰的丰富性不仅在于他所描绘的广阔的生活图景,也在于他展现了生活的留白。以前曾经对彼埃尔和列文冗长的“精神探索”不以为然,觉得如果再精炼些会更完美,但现在读到反而有一种会心一笑的冲动,夹带私货才是托翁。他或许不算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就他自身而言可能有些遗憾),但却是无可替代的艺术家。就艺术家而言,缺乏自省并不是弱点。那些精微的笔触是出自作家深刻的洞察也好还是无意识的流淌也好都不能损失它的美。谁能说安娜坐在开往彼得堡的火车里的体验不是文学中最伟大的场景?并不弱于《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那些紧张的心理戏剧。同时托尔斯泰在探索自身中展现出的道德的光辉也并不因其单纯而蒙尘,反而愈见可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深处同样渴求终极,但他没有被自己的渴求压倒,不屈服于满足同时也能看到世界的多维(托尔斯泰的意志同样坚忍,却缺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光,在某些方面他可能相当单纯,但这并非完全的弱点,他的洞察力在别处。但鉴于托尔斯泰的影响力,批评是必要的,因为他的信徒未必具有辨别力,反而可能忽视托尔斯泰真正深刻的地方而将其幼稚的地方奉为圭臬。和卢梭,尼采一样,他被片面地解读或是误读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因而别尔嘉耶夫更为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他个人的偏好之外,在俄罗斯的具体历史语境中也有重要的意义,他必须指出托尔斯泰对革命的无知。这或许也是他贵族出身带来的局限。但他的出身也同样促成了他的艺术。而纵观艺术史,出身可能会影响艺术风格,但并不决定艺术品质。贵族和贫民都可以成为同样伟大的艺术家。作为批评家定然是要指出各种局限,也会有所偏好。)他将自己深深沉入生活,特别是沉入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人中间,他怜悯却并不理想化,他无法不让自己看到有限性,尽管这可能深深折磨着他。他的生命底色是火焰,生生不息,焚毁一切甚至自身,指向未来。陀翁或许是哈姆雷特的同道中人,被活跃的思想折磨无法安定下来,但也深深蔑视着行动。或许这也是他选择一种谦卑的姿态,选择一种通过自弃得救的原因,他也在尝试和解。然而他的艺术并没有被观念压倒,他并没有坠入那些长于思想的作家常常陷入的局限也并没有成为一个哲学家,他始终是一个艺术家,甚至可以说是最强力的戏剧家,尽管他一直写小说。又或是说他发掘了小说的新潜能。正如巴赫金推崇备至的复调小说。不过我始终觉得对于复调/独白的划分其实意义不大,二者之间也不存在某种发展或是优越性。原本就是在文学中并行发展的,即便是最早期的戏剧也往往是复调的。伟大的不是复调小说本身,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复调的使用,在这个意义上,他近乎是独一无二的,反而使复调小说这个概念本身黯然失色。陀思妥耶夫斯着力于精神的人,而剔除了筋骨血肉,以及容纳人的形而下的环境,这也使他的小说往往显得不够精细,甚至显得游离,仿佛人物都是凭空生长出来的,有一种寓言式的惊异的美。然而他的人不是观念的载体,而是具体的人,作家舍弃了部分真实,却又把另一部分推演到了极致。因而读者并不会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不够真实,反而会因为其过分真实而颤栗。本来只想写两句话赞美陀翁,感觉越写越偏,还停不下来……然而还是觉得冰山一角都还没窥见。还是先停下来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