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雷马故事》之《儿童画》
《儿 童 画》
看守们命令我们干活之前是不会做任何计划的,他们一般会在营房的门口随意叫五个或者五的倍数的犯人出去干活,他们的算术都很糟糕,在零下几十度的地方人的大脑全被冻坏了。我们这些犯人也越来越没耐心了,当局已经注意到这个。
这一天,我们干上了一件轻松的活儿——锯柴禾,平日里这样的活儿根本轮不到我们。我们先把一块巨大的树干放在了凳子上,然后再把这根树干推向锯条,锯条一碰到木头便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声,这样的咆哮很像我们这群劳改犯心中的呐喊声。我们不断地把木头推向锯条,于是一块块木头被分割成了一段一段的柴禾。
一个犯人负责砍木头,他手里拿着一把很重的黄柄的斧头,他要用斧头把粗木头的边缘砍掉,他还要一斧子把那些细的木头劈开。他不用太费力气就能把这些冻的硬梆梆的木头劈开。这个犯人没有什么力气,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犯人都没什么力气。虽然北方的这块土地温情脉脉,但它也充满了偏见,它总是帮着把我们送到这里的那个人。
干完了所有的活,我们就等看守来押送我们,只有一个看守押送我们,我们干活的时候他就在看守室里取暖。从营地来城市的时候我们被分成了不同的几个小分队,但看守命令我们回去的时候要排成整齐的一行。
等看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任何取暖的东西,我们只能在冰天雪地里苦挨苦等着。我们站的栅栏边上有一个垃圾堆,这堆垃圾立刻引起了我们浓厚的兴趣。我们迫不及待地在垃圾堆里翻找了起来。在推开一层一层冻僵的垃圾之后我们意外地找到了几片面包、一个汉堡和一双破袜子,袜子是很珍贵的东西,可以拿回去补一补接着穿,也可以拿去换点烟抽,但可惜不是我找到的。苏维埃在几十年前就颁布了一项规定,在政府工作的人必须穿制服,或许他们都厌倦了穿制服,所以袜子、围巾、手套、衬衫、便裤对他们来说都成了珍贵的东西。
在狱友们的激发下,我手脚并用地继续在垃圾堆里翻找着,我找到了一块破布,这块破布揉成了一团看上去像是人的肠子,掀开这团破布之后我惊喜地发现了一本灰色的学生练习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了。
这本学生练习册是一本普通的美术课上的练习册。我翻开来看,只见里面的每一页上都画着五颜六色的儿童画,这些画一看就是一个有爱心的孩子很认真地画出来的。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下,这本练习册的纸张已经结了厚厚的冰。我回想起很久以前我很小的时候也曾经画过画,那时候我都是坐在餐桌前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画画。那时的我只需轻触画笔,图画里的英雄就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神奇的画笔好像拥有非凡的力量,它可以让一个死去的童话英雄死而复生。那时,我画的都是水彩画,就像保存女人衣服的纽扣一样,我把画保存在一个罐头盒里,我那时画的是伊凡王子骑着灰狼经过冷杉林的情景 ,我把那头灰色的狼画的比冷杉林还要高,王子骑着狼的样子就像鄂温克人骑驯鹿的样子,他的脚几乎触到了草地上,我还在背景里画上了天空,有袅袅婷婷地烟雾升在天空上,我还在星罗棋布的天空上画上了飞翔的小鸟,小鸟渺小的几乎看不清楚它们的样子。
越是回忆这些年少的事,我越清楚地明白我儿时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从这本练习册上我没有发现一点过去的影子。
这是一本让人害怕的练习册。
北方城市里的房子都是木制的,屋子的墙和围栏都粉刷成了黄橙色。这个画画的孩子忠实地还原了现实中大人们创造的世界。
他在自己的图画里画了很多很多的围栏,每一张画里都有黄色的围栏,围栏的上面还画了黑色的铁丝网,这些铁丝网都是按照标准的铁丝网画的。
孩子还画了很多的人,画里面的这些人就站在围栏的旁边,但他们既不是农民、工人也不是猎人,这些人都是持枪的士兵、看守和哨兵,每个士兵的旁边还画了一个巨大的蘑菇一样的房子,这是士兵们的瞭望塔。图画上的那些哨兵就站在瞭望塔的下面手里握着闪闪发光的步枪站岗放哨。
虽然这是一本很小的练习册,但孩子在上面画了一年四季。
孩子把地面画成了明亮的绿色,这样的用色很像是马蒂斯的用色方法,他把天空画成了干净的天蓝色,日落和日出则用的是纯度很饱和的红色,这并不是因为孩子找不到中间色,也不是因为他没有发现明暗对比的秘密。
画面上的天空完全真实地再现了北方天空的色调,北方的天空跟图画上一样都是瓦蓝瓦蓝。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传说里说上帝在孩童时代创造了北方的针叶林,因为年幼时的上帝心里还没有太多颜色,他就把针叶林创造成简单、明快、淳朴的调子。
随着上帝慢慢地长大,他才创造出了千奇百怪的树叶,他还学会了用缤纷多彩的色彩来创造各种各样的鸟。但随着年龄不断地增长,上帝对自己年少的创造越来越厌倦了,于是他为北方的针叶林创造了雪,后来他便永远地离开了北方去了南方。
画面上的冬天忠实地还原了现实的北方。图画上的冬天没有一点点绿色,孩子把树画成了黑色,冬天的树上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这些树是落叶松,而不是我童年时代的松树和冷杉树。
我想象着我儿时的那些画里的情景:狩猎开始了,伊凡王子头戴一顶带耳罩的军帽,身穿一件白色的羊皮外套,脚上穿着一双毛毡靴,手上戴着一副手套,肩上背着一支狩猎的步枪,他面露笑容,手里的牵着的一只面露凶光的德国牧羊犬,在他身后的,大地一片白茫茫的,有三角形的树零星地点缀在白色的大地上。
而这个画画的孩子的世界里除了黄房子、铁丝网、瞭望塔,牧羊犬、持枪的哨兵以及深蓝的天空之外,他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
站在一旁的犯人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练习册,他摸了摸上面的纸说到:“这东西没什么用,你最好能找点报纸,报纸至少可以卷烟抽。”
他从我手里夺过了那本练习册,把它揉成了一团又扔回到了垃圾堆里,很快地,图画册便冻成了硬邦邦的。
写于1959年
作者:瓦尔拉姆·沙拉莫夫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在苏联古拉格劳改营里度过了15年,15年来他饱受严寒、饥饿和殴打的折磨,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但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曾在科雷马的矿场里挖了6年的矿,之后又在劳改营做医护工,1953年斯大林死后,瓦尔拉姆开始悄悄地写作。他的文字是一位劳改营幸存者的自传,也是对古拉格历史的真实见证。
翻译:刘 姝
校正:张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