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卡夫卡想象力更奇诡,作品出现在库布里克档案馆:布鲁诺·舒尔茨,被忽略的天才
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一个男人变成了昆虫;舒尔茨的小说集《肉桂色铺子》(又名《鳄鱼街》)里,男人不仅一次又一次变成昆虫,甚至还变成了一只螃蟹,周而复始,死而复生。
这种无止境的死亡与复活的隐喻在库布里克的电影《闪灵》中,曾出现在红色浴室场景的结尾:在Delbert Grady递给Jack Torrance的一张小卡片上写着:

这一段哲理性的文字并非《闪灵》独创,而是援引自舒尔茨的小说《鳄鱼街》:

遗憾的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一场景并未出现在最终的影片中,但这张原始印刷卡片可以在斯坦利·库布里克档案馆找到。
而这些文字的片段,伴随着它那超越现实经验的阅读体验,指向了一位伟大的作家:布鲁诺·舒尔茨。

布鲁诺·舒尔茨生前默默无闻,如今只有《肉桂色铺子》(又名《鳄鱼街》)和《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两部故事集存活;除此以外,就剩下几十篇随笔,文章和评论,以及绘画和素描。这些故事创造了一个梦幻般的宇宙,一个家庭的私人神话,写满舒尔茨的自身经历。它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言写成,这种语言本身就是故事的主角,也是它们可能存在的唯一维度。
世界一流的作家和学者,都曾被舒尔茨的文字征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市场街的斯宾诺莎》的作者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对自己这位犹太同胞推崇备至:“布鲁诺·舒尔茨的语言像柔软的旧桌布,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
同样认同舒尔茨文学魅力的还有美国文学大师约翰·厄普代克、南非作家J.M.库切、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文学评论巨擘哈罗德·布鲁姆、美国小说家辛西娅·奥齐克……最疯狂的要数乔伊斯,据说他为了能够阅读舒尔茨的原著,曾经学习过波兰语。

尽管他在短暂的一生里默默无闻,布鲁诺·舒尔茨却在身后获得了空前巨大的荣誉。他被视为20世纪最伟大的波兰语作家之一,获誉“波兰卡夫卡”。1992年,在布鲁诺·舒尔茨诞辰100周年之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该年为舒尔茨年,将波兰文学推至璀璨的舞台中央。
11月19日是布鲁诺·舒尔茨的忌辰。通过作家的三部作品,去发现他华丽的比喻,他异乎常人的想象力,他文学中的思想厚度,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舒尔茨其人,以及阅读他的意义。
《鸟》与“父亲”
布鲁诺·舒尔茨生于一八九二年的波兰小镇德罗霍比兹,一个从商的犹太家庭,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他的名字取自基督教圣徒布鲁诺,因为他的生日正好是圣布鲁诺纪念日。
年少时的舒尔茨是一位神童,他最早的一个童年回忆,是他坐在地板上,在一张张旧报纸上涂抹一幅幅“画”,围观的家人啧啧称奇。诺贝尔奖得主J.M.库切认为,长大后的舒尔茨在成熟时期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重新接触他早年的力量,通过艺术再次成为天才。

生活却没有给舒尔茨提供成为艺术家的优渥土壤。父亲逝世后,舒尔茨要承担起支援满屋病弱亲人的重任,他遂在当地一所学校担任美术教师。美术教师的工作是枯燥的,但舒尔茨与诗人德博拉·福格尔开始通信,并在信件中投入了大量的创作精力。这些百来封的书信很多都构成了舒尔茨首部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中大部分作品的雏形。
《肉桂色铺子》的最佳阅读指南,莫过于舒尔茨本人在试图使一家意大利出版社对该书发生兴趣时所写的梗概:
“这是一个家庭故事,它不是以传记或心理学的形式而是以神话的形式讲的。因而,该书在构想上可以说是异端的:如同古代人,他们把家族的历史时间往后溯,与祖先的神话时间合流。”

舒尔茨的小说中,有一个经典角色“父亲”,他是大部分故事的主角。在短篇小说《鸟》中,“父亲”是一个“野生鸟类学家”,他从世界各地进口了各种鸟蛋,在他的阁楼培育大批信使鸟——神鹰、鹰、孔雀、野鸡、鹈鹕——有时候他似乎接近于这些鸟类,连他自己的实体生命也跟它们相同:
“我尤其记得有一只秃鹰,一只巨大的鸟,脖子上没有羽毛,脸上尽是皱纹和疙瘩。她像一个憔悴的苦行者,一个喇嘛,一举一动充满沉着的庄严……从石头似的侧面像看,它活像我父亲的一个哥哥。……有意思的是,秃鹰使用我父亲的便壶。”
在《鸟》的结尾中,不知为何趾高气扬的女佣阿德拉像“酒神巴克斯的怒气冲天的女祭司”那样,把充满鸟粪和羽毛的阁楼彻底打扫了个干干净净。父亲的精神世界就此凋零:
“过了一会儿,我父亲下楼来——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国王。是阿德拉总是用扫帚把他的鸟儿们赶得四分五散。”

“父亲”的原型众说纷纭,仅从《鸟》这部小说中被现实打断养鸟爱好的情节而言,他更像是舒尔茨自己。舒尔茨在一九三七年的一封信中谈到:“我的内心进程的特点和不寻常的本质,把我隐士似的密封起来,使我对世界的突然入侵懵然不知和反应迟钝。现在我正向世界敞开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这种)仿佛就要进行一次天知道会去什么地方的艰巨冒险之前的恐惧和内心收缩,那一切都会很好。”
事实上,舒尔茨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德罗霍比兹,他唯一一次开启的“艰巨冒险”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一次巴黎之旅:舒尔茨满怀期待地前往巴黎,希望为他的艺术作品安排一次展览,但他仅接触过几个人后,便空手离开。
后来,舒尔茨回顾这次为期三周的巴黎之旅时,将巴黎称为“世界上最独特、自足、冷漠的城市”。
《蟑螂》与卡夫卡
在短篇小说《蟑螂》里,“父亲”在“鸟巢”被破坏后,精神受挫、沮丧,并开始收缩和枯竭,最后变成一只蟑螂。他时不时会恢复原形,以便给儿子讲解各种事物。最终,变成蟑螂的父亲逃走了,母亲极力掩饰对此事的恐慌和厌恶,只能自欺欺人,并对儿子坚称“父亲离家出走,周游全国了”。
这种不被人理解和因精神困苦导致“变形”的情节,不由让人联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比较舒尔茨与卡夫卡之间的个人历史,他们之间也有诸多相似性:
他们都是在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皇帝统治时期生于商贾阶级的犹太家庭;两人都体弱多病,都对感情关系感到困难;两人都认真负责地做刻板工作;两人都被父亲形象所笼罩;两人都死得早,留下复杂而麻烦的文学遗产。

曾有一种说法认为,舒尔茨翻译了卡夫卡的《审判》,这本小说于一九三六年首次译成波兰语发表,译者署名舒尔茨,但实际上是由约瑟芬娜·塞林斯卡翻译的,舒尔茨为这部译著做了后记。舒尔茨在后记中写道:
“卡夫卡以异乎寻常的精确性看到存在的现实性表面,他可以说是默记其姿势的密码,所有事件和情景的外部机制,它们互相吻合和互相交错的方式,但这些对他而言只是没有根的松散表皮,他把它像一层精致的膜那样扯起来,黏合到他的超验世界上,嫁接到他的现实上。”

卡夫卡确实给舒尔茨一些灵感,很多人把舒尔茨看作一个信徒、追随者甚至模仿者。与卡夫卡不同的是,阅读舒尔茨的作品,你会看到更加贴近于神话学和形而上学的一面:
《鸟》中,他把破坏“鸟巢”的阿德拉比作酒神疯狂的女祭司,她挥舞着扫帚的动作就像印度神话中永远跳着毁灭之舞的湿婆。印度教中,毁灭有着再生的含义,这与舒尔茨“死亡并非终结”的观点拥有相同的宿命论,舒尔茨小说中的“父亲”在一次次死亡后变成蟑螂、螃蟹等另一种生命的形式,犹如一次次重生。

在想象力方面,舒尔茨比卡夫卡更加魔幻、恐怖,甚至有些残忍。在《父亲的最后逃亡》中,“父亲”又变成了螃蟹或蝎子类似的甲壳类昆虫。他的命运如此悲惨,首先被烹煮:
“直到父亲被放在盘子里端上桌来,我们才从盲目中惊醒过来,恢复了理智。他躺在那里,身体因为煮熟而显得巨大臃肿,呈现苍白的灰色,看起来像一块肉冻。”

接着又像壁虎断尾求生一样逃走:
“在静静地躺了几个礼拜后,他好像把自己重新整合了起来,仿佛慢慢回到了以前的自己。有一天早上我们发现盘子是空的。只有一条腿躺在盘子的边缘……虽然被煮熟了,在半路上丢了一条腿,父亲还是拖着最后一点力气迈向下一段无家可归的流浪。”
面对父亲如此悲惨却不折不挠的反抗,舒尔茨在小说中不停追问:
“他为什么不放弃?为什么他不承认他终于被击败了?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命运已经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欺压他。”
作家余华将他解读为一个空旷的、仿佛是不存在的父亲,因为“他一会儿变成鸟,一会儿又变成蟑螂,然后又作为螃蟹回来,又作为螃蟹死去。他连一个正常人的死亡都不曾拥有”。
在余华看来,父亲这个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映照着集体犹太作家的命运书写:“他从来没有扎根,也无法和现实打成一片——这不仅仅是父亲的命运,舒尔茨其实写的是民族的命运。”
《弥赛亚》
与漂泊的犹太人
作为一名犹太人,舒尔茨即便身处波兰小镇,也难逃命运的捉弄。1939年,按照纳粹和苏联对波兰的瓜分,德罗霍比兹被并入苏联乌克兰。在苏联人统治下,舒尔茨没有机会当作家。他继续教书,直到一九四一年夏天乌克兰遭德国人入侵,所有学校关闭。
舒尔茨一度设法躲过最坏的情况。他幸运地获一名自称喜爱艺术的盖世太保官员的荐举,从而获得“必要的犹太人”的地位和珍贵的袖箍。他替其赞助人的住宅四壁和盖世太保官员们的赌场的四壁做装饰,并获得粮食配给作报酬。

与此同时,他把他的艺术作品和手稿打包,存放在非犹太人朋友处。华沙的好心人偷偷带钱和假文件给他,但他还未来得及下定决心逃离德罗霍比兹,便在一个盖世太保发起的无政府日期间,在街上被挑出来枪毙。
1942年11月19日,布鲁诺·舒尔茨被枪杀,年仅50岁;1943年,犹太人已在德罗霍比兹绝迹。

在去世之前,舒尔茨除了创作前两部小说集以外一直在做笔记。这些笔记是他与犹太人谈话的备忘录,这些犹太人曾亲眼看到行刑队的运作和运输犹太人的过程,舒尔茨打算以它们为基础写一本有关犹太人受迫害的书。
舒尔茨还参与了一部小说《弥赛亚》的创作,遗憾的是这部小说在战争中丢失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苏联解体,波兰学者耶日·菲科夫斯基接到消息,称一个获准查阅克格勃档案的匿名人士取得了舒尔茨的一个包裹,准备以某个价格脱手,这些失踪的作品包括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弥赛亚》。

没有人见过这部小说,但我们知道它是因为舒尔茨曾把小说的片断读给朋友听。那段文字属于《弥赛亚》的开场白,开场白里舒尔茨描述了一个黎明中的城市:
“阳光照射在高高的塔尖之上,光线越来越强(Light growing stronger. Towers and steeples)。”
至于其他的部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
*参考资料:
《The Age Of Genius: The legend of Bruno Schulz》The New Yorker
《布鲁诺·舒尔茨》J.M.库切
《鸟》《蟑螂》《父亲的最后一次逃亡》布鲁诺·舒尔茨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本书收录了布鲁诺·舒尔茨存世的全部虚构作品:两部短篇小说集《鳄鱼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以及集外的3个短篇,构成了一个个既彼此独立又有内在联系的故事。其中《肉桂色铺子》《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是短篇小说里的杰作。

《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由十三个短篇组成:一本无法描述、不曾写出之书,凭借集邮册阅读的春天,疗养院的人面狗,局外人多多,重读小学的老头,死后复生成螃蟹、被家人分食的父亲……取材于作者的童年与家庭,其中加入大量奇诡的想象、瑰丽的意象以及晦涩的隐喻,使现实与梦境难分难辨。文字精致而诗意,充满画面感与音乐感。

本书包含布鲁诺·舒尔茨存世的两部小说集之一《肉桂色铺子》,以及四个单独的短篇与三篇随笔。其中两篇随笔“传奇的诞生”、“来自布鲁诺·舒尔茨的创作室”为首译。舒尔茨乃极具独创性的作家,密集的意象、狂暴的想象,通过流动、跳跃的叙事铺展开来,仿佛在阳光下抖开一块闪光的绿色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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